之城,罪恶,专访,郑保瑞
作者|尖椒
在八部电影扎堆的五一档前,没人能想到《九龙城寨之围城》会因为点映期间的口碑攀升到预售成绩第一,上映两天,票房1.8亿,豆瓣开分7.5,排片还在连日增长。
点映前,《九龙城寨》看上去并算不卖座:黑帮、动作、老演员组合,这些港片中常见的元素如今已很难吸引观众进入影院。
但经过两轮点映,观众被实景搭建的城寨奇观、寨中独特的人情与秩序、城寨四少的兄弟情、以及港漫风格的武打戏所打动。
《九龙城寨》之前,郑保瑞上一部在内地上映的电影还是2018年春节档的《西游记女儿国》,靠提前两天的情人节点映赚到近2亿票房,但因为后劲不足最终只有7.27亿。
接受娱乐资本论X百度娱乐的联合专访时,郑保瑞告诉我们,当初选择北上拍《西游记》系列,是希望进入内地更大市场,让自己的事业上到一个新台阶。他深知自己以往的拍摄风格与《西游记》并不匹配,于是他将自己隐藏在作品之后,希望不要破坏作品本身的气质。
但这种尝试失败了。他发觉虽然能用技巧、用特效完成这些作品,但故事中没有打动他的部分。拍《女儿国》时,他已经感受到疲惫、孤单,“我在作品中发不了力,出不了拳”,这种无力也让他产生回香港拍片的强烈冲动。
接下来的两部《智齿》《命案》都延续一贯的暴力美学与黑色凌厉的风格,熟悉的郑保瑞回来了,两部作品也分别获得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和金像奖最佳导演。
《九龙城寨》也是诞生于那个时期的作品。在与郑保瑞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一位香港导演在“北上”过程中所经历的纠结、妥协与抉择。好在,他也在《九龙城寨》中找到合拍片的新解法:不用一味迁就外部市场,也不必在片中回避自己的表达,拍能打动自己的故事。
离不开也留不下的“罪恶之城”
“三不管”的九龙城寨,一度是涉及香港的影视作品中最被青睐的取景地与置景的想象来源。这里满足了外界对香港那段特殊时期的一切好奇:狭窄的过道、穿插的霓虹灯、三教九流混杂的人群与催生出的罪恶。《功夫》中的“猪笼城寨”,《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中的不少场景,都是以九龙城寨为原型。
郑保瑞没有在九龙城寨里住过。他和这个区域的唯一一次交集,是小时候姐姐的牙坏了,家人带着他们去城寨里找没有牌照的牙医拔牙,但刚走到门口,又打道回府。就如影片中龙卷风(古天乐饰)的描述:“城寨的气味,普通人闻到,都掉头走了。”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三不管地带,黑社会横行,脏乱差的贫民窟,外人唯恐避之不及。但另一面,城寨里又自成秩序,成了神秘围城。
《九龙城寨之围城》的故事改编自余儿的小说《九龙城寨》,后来也被改编成同名漫画,是热血格斗番的风格。小说的版权很早被无限动力买下,大概八年前就找过不少人希望能改编,但都无果而终,第二次找到郑保瑞时,他才萌生“试试”的想法。
郑保瑞认为,想拍九龙城寨最难的部分是置景。
九龙城寨在1993年被拆除,留下的影像资料有限,另外原先城寨约有27000平方米大,而在香港寸土寸金的地方,如何复制实景成为最大的难题。
他们找到一座废弃学校,搭建了庙和茶餐厅二楼的景,又在另外两个不超过3000平的棚内搭剩下的景,在棚外的一个空地搭整条街的景,才勉强还原了原来的味道。
整个置景部分斥资不少,比起完全还原城寨建筑细节的“形”,郑保瑞说,更多还是还原了城寨的“神”:从搭建的第二天起就不给建筑图纸,让工人自由发挥,还原当时城寨真实的搭建过程。所以我们会在片中看到不同于普通建筑的图景:凌乱的电线横亘在楼宇之间,房屋混乱不堪,过道狭窄交错。
来内地拍西游记三部曲时,大部分景都是靠特效,之前拍九龙城寨的作品可能也只搭城寨的一条街,很多景都在城寨外面,而这次,郑保瑞坚持要求一定要是八成景都在城寨里才愿意拍。
开拍前搭了两个月,拍摄过程中还在继续搭景,总共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拍完之后,城寨拆了。没有想过继续拍系列吗?“香港地价那么贵,很难留下来,这一部也不知道成不成功,不敢继续。”郑保瑞说。
景的部分解决了,郑保瑞愿意拍九龙城寨更多的冲动,来自于在调研时看到城寨的另一面。
从城寨里长大的林家栋帮他找来以前在城寨中生活过的老居民,这时郑保瑞发现,原来城寨中普通百姓的生活和黑社会是交融在一起的,外界看来城寨脏乱差、犯罪率奇高,但城寨内部有自己的规则和秩序。“之前的影视作品基本都集中于九龙城寨的三不管、罪恶之城,我不反对它有这个味道,但是我反对里面是乱的。它不止是这样,为什么只拍这样?黑社会来了,百姓就走了、消失了,不应该是这样。”
还有一个故事让他印象深刻:小时候林家栋和家人买了一个沙发,搬不上楼,于是叫了一帮朋友来帮他们搬,这些朋友就是黑社会成员,“搬完了他们可能回去继续卖毒品”。
他想把城寨这不同的一面拍出来。
比起黑帮片,《九龙城寨》更像是功夫片、武侠片,各帮派大佬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反派王九的“硬气功”更是充满以往功夫片的色彩。不过郑保瑞也为这些看起来就很飞的设定找到了新的落地抓手。
“本身余儿的原著就是讲九龙城寨内两代黑帮的故事,但我不是要拍黑帮片,只是这些人的身份是黑帮,我想讲的还是这帮人的故事。”在原著里,陈洛军也是外来者,但身份是一个小混混,郑保瑞觉得不够特别,将他设置成偷渡来港的难民,因此影片开头,陈洛军想要拥有一张香港身份证成为剧情焦点,也创造了陈洛军误闯进城寨避难的契机。
陈洛军的故事,就是郑保瑞找到的“抓手”,九龙城寨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的地方:逃难的人来到这里,可以歇一歇,回过神,再出去。而陈洛军在与寨中居民的相处中逐渐对这里产生情感依赖,用电影海报上的一句话说,就是“离不开,留不低”(留不下来)。
再谈港片复兴:需要给年轻演员更多机会
郑保瑞最新的三部电影《智齿》《命案》以及这部《九龙城寨》中都出现了新人面孔,他们通常都是戏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也成为新演员崭露头角的新机会。
《九龙城寨》最先定下来的是古天乐,然后找到林峯。定下两个老一辈演员后,郑保瑞找遍了所有香港20-30岁左右的年轻演员,大概三十个左右,找他们聊天,最后定下刘俊谦、胡子彤和张文杰分别扮演“城寨四少”中的信一、十二少和四仔。
刘俊谦饰演的信一是接替龙卷风的下一任大佬。“我看过他的《梅艳芳》,觉得他有点东西。”选中他的理由很简单,郑保瑞觉得这个小生外表俊朗,从APA毕业,也受过专业训练,最重要是与角色很匹配。
从2016年参演短剧开始,刘俊谦在多部作品中露面,但在《梅艳芳》之前,他的内地认知度并不高,去年他也参演了《潜行》,但只是戏份不多的配角。毫无疑问,《九龙城寨》中的信一也将成为他有辨识度的、且被内地观众记住的角色。
《九龙城寨》之前,胡子彤其实已经在《怒火·重案》《断网》《爆裂点》《还是觉得你最好》等港片中饰演过不少角色,但大多戏份不多。他在2017年就凭借《点五步》获得台湾金马的最佳新演员奖。郑保瑞觉得,即使是小角色,胡子彤也演得非常出色,“他还在网上上传了一些健身的视频,非常能打。”
而张文杰之前多做幕后工作,是武术指导,这次也在影片中出演四子之一,从幕后走向台前。
近年来香港演员青黄不接的问题日益突出,反映在港片上,就是大制作的合拍片通常都只靠几位老演员“排列组合”,一定程度上,这也成为港片在近两年票房失利的原因之一。今年3月,娱乐资本论在香港国际电影节期间对话英皇、寰亚、天下一等香港电影公司,大家都谈及这一问题。
郑保瑞认为,症结在于港片产量越来越低,给青年演员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当年香港为什么有那么多偶像明星出现?那时候香港一年可以拍300部电影,他们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锻炼。现在香港演员的青黄不接更多还是制作量不够,我们一年才拍30部,没能给他们更多的机会。有时年轻演员就只能接到十天的戏份,那他们做不做?赚了这份钱又不知道下一部在哪,但他们也还在坚持。”
郑保瑞认为,还需要更多的老一辈电影人主动给年轻人机会。“我觉得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们做电影的人敢不敢给他们机会。如果只按照知名度来选,他们根本不会出现,但我们不拍他们永远没有知名度。”
制作量的骤减又有多方因素,“香港电影本来就是资金在哪就往哪去。原先我们有一些片就只供给韩国,在香港仅上映一周,仅靠韩国的票房也能收回成本”但从郑保瑞刚入行开始,他就感觉到港片的数量正在下滑。原先靠港片供给的台湾、韩国、日本以及东南亚市场,都发展了自己的电影产业,本来就极度依赖出口的港片更难以生存。
另一方面,制作成本也在上涨,“以前我当导演的时候。200-300万还可以拍一个惊悚片,现在拿着1000万可能只能拍20天,成本太高了,收益风险也大了,以前200万的电影,卖600万就能回本,现在根本不可能只花200万拍一部。”
当极度依赖外部市场的港片开始全面进入内地时,一边丢失了其他的海外市场,一边又要面临国产片崛起的竞争。更多像郑保瑞这样的成熟香港导演集中“北上”拍片,试图找到另一条出路。
一位香港导演的两次北上
《九龙城寨》之前,郑保瑞很久没有新片在内地上映。上一部是2018年春节档的《西游记女儿国》,票房7.27亿。
当初接拍《西游记之大闹天宫》,他抱着打入内地市场的想法。作为香港中生代导演,从入行开始,郑保瑞就感受到港片产量年年下降,原本的海外市场逐渐萎缩,香港导演都在寻找新的出路。郑保瑞之前在香港拍了一系列惊悚片,而北上拍《西游记》IP是当时他想要让事业更上一层楼的“跳板”。
为了完全融入内地,他只带了一个副导演,其他全部启用内地班底。第一部《大闹天宫》被吐槽视效不行,于是第二部《三打白骨精》他就精简特效镜头,贵精不贵多,第二部仍然保持了10亿以上票房,但口碑没有太多起色。
拍到第三部《西游记女儿国》时,郑保瑞产生了回香港拍片的强烈冲动。“我其实觉得有点累,有点孤单。你可以用拍摄技巧、特效制作去完成那部电影,但在那个故事里,我找不到可以打动自己的点。”
在拍摄西游记系列时,郑保瑞始终将自己放在作品之后,“我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让观众看不出来是谁拍的,因为我不想我的风格影响到电影本身。但这个过程其实蛮痛苦的,我发不了力,不敢出拳。我知道不能在《女儿国》里出拳,所以我把这股力带回去放在了香港电影里。”
回到香港后,他接连拍了《智齿》和《命案》,回到之前的暴力美学、黑色凌厉的风格,那个熟悉的郑保瑞又回来了,这两部没在内地上映的电影为他重新赢回了口碑。《智齿》的主演刘雅瑟获得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就在上个月,郑保瑞也凭借《命案》获得金像奖最佳导演。
《九龙城寨》也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虽然是合拍片,但又有浓烈的香港底色,讲香港的故事,班底也大部分是香港人。
“当你需要适应和迁就外部市场的时候,就将你自己的性格慢慢磨掉了。”回望当初那些不够成功的“北上”经历,郑保瑞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并不明白,电影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有导演独特的表达。在《九龙城寨》中,他就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既有打动自己的故事,又通过类型化元素让电影面向观众。
是否以后都会拍像《九龙城寨》这样可以平衡两者的电影?郑保瑞也不确定,“这部如果成功了,也许这个尝试就是对的”,他接下来的两部电影还是和内地团队合作,但这次重新“北上”已经比之前轻松许多,他不想固定住自己的风格,只想一直尝试,“可能人生也是这样,大家都是不停变化的。”
不过,至少在《九龙城寨》里,他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出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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