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玫瑰,卷首语
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2月刊卷首
Demi:
前些天,有人发来一张新闻截图,说艾玛·斯通凭《可怜的东西》(Poor Things)第二次拿到金球奖音乐/喜剧类电影最佳女主角了(上一次是《爱乐之城》)。我看了这个新闻后心里很大地动了一动。想起了跨年那天。
我没有跨年的概念,那天只是搬新家后如常的一个闲日。每天顺手收拾收拾,闷了就出去转转,逛逛超市买些日用品。有一天,觉得差不多该去隔壁的影城看部电影了吧,《非诚勿扰3》,喜欢舒淇呀。可是买票APP里头看见,每一场都满座了,手指划拉着一张张上映中的电影海报,直到最后,出现了《爱乐之城》。
这不是多少年前上映过的吗?怎么又重映了?我脑海中漂浮起一些微弱的回忆。那部电影,充满甜蜜或忧伤的音乐,她与他,最后没有在一起,结尾剪辑了一段载歌载舞的“假如他们在一起了,会……”。当年我在电影院里泪流满面,是被什么触动?我翻了翻豆瓣,2017年2月14日,我标注了:“真好看啊。泪目也没什么可耻的,致那些我们搞砸的事。Ps.我也想去洛杉矶的马路上跳舞。”
后来我去洛杉矶的马路上跳舞了吗?是去过洛杉矶的,与工作伙伴走在机场外围宽阔的、被烈日晒得白晃晃的马路上寻找一家波普画风的快餐店,身心都无法跳舞,只有头顶修长的棕榈树枝在兀自摇摆。
七年过去了,这部电影又出现了。你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我在威尼斯电影节,因为一个电话会议错过了一场《爱乐之城》导演达米恩·查雷泽的讲谈会,懊恼不已。驶往丽都岛去看《可怜的东西》首映的小艇上,那些参加了达米恩讲谈会的人们在热烈地评论着导演与主创分享的关于《爱乐之城》与《爆裂鼓手》幕后的故事,我一边听着,一边注视深灰色的潟湖水波,心里已然泛起了重看《爱乐之城》的念头,虽然那只是一片怅惘中的闪动。
现在,它这样横在我的眼前。大银幕的,新家附近的电影院,一个偶然的想看部电影的日子,2023年的最后一天,七年前的首映与七年后的重映,这之间,隔了怎样变化的一个我?电影海报上,紫蓝色的洛杉矶夜幕下,她与他在路灯下起舞,艳黄色的裙裾拂过他松开的领带,舒展的胳膊划开城市的灯火,伸到手机之外,伸到我的眼睛前一毫米。我买下了电影票。
有个朋友说,你们这些搞文字的,常抓住一个偶然或本来微弱的东西寻找意义,把细节分析出启示和情绪,再放大这个情绪。我说,这究竟算是缺陷呢还是本领?她说,你之所以成为你,融合这些所有,一切都是完美的,自我成长的小说家。
自我的小说家坐在了电影院,观众寥寥,多么自在。追逐梦想的年轻人扎堆来到洛杉矶施展才华,米娅与塞巴斯汀磕磕绊绊地相遇了,对抗上了,在一起了,挣扎在梦想与现实的拉锯中,又错失了。原来他们的故事如此单纯,只关乎对理想的追逐而在时机差异中沉浮不定。原来这本质上不是一部爱情电影,这是一部描摹洛杉矶这座梦想之城给身在其中的人生带来交融与交错的人生电影。
电影尾声,那一段“假如”如约而至,身后有观众深深地为之叹息。我却笑了。他们是错失了,可是他们在一曲弹奏、一个对视和一个无他人察觉的点头中,交流了一个东西——世上没有假如,在假如之前,他们曾如此纯粹地相互创造,为爱冒险劳作,帮助对方,相互成就了对方最想成为的自己。
从电影院出来,口袋里的手机暖乎乎的,有人喊我“要不要去打球跨年”,也有人问候新年。那时还不到晚上9点,我去超市买了几份面、一盒鸡蛋和酸奶,就回家了。
这不过就是半个来月前的平常一夜。最近,满城都在讨论《繁花》电视剧。你告诉我,王家卫说,对爱情已经不想拍了,在开阔的“爱”面前,“爱情”太小了。而一转眼,我就要准备二月刊的情人节主题。我们约了几位诗人写情诗,敬献这人生一个个的阶段,这一段段证明我们曾无畏且生动活过的红尘滚滚、七情六欲。
与你分享其中我最喜欢的包慧怡的《痴人之爱》一小段:
我一次次远离又回返你,像追溯一种词源
这言语的幽灵性命,我们争执的起点
歧路尽头的浪子,我险境中的同谋
此刻树荫幽长,这只微凉的手仍在试探
当出租车驶过岔路,光影的十指打着死结
龟裂的红与潮湿的绿,重铸我们的侧脸
当暴雨剖开城市的静脉,你将明白时间
是迷失的喻体,它曾沿直线向前
这是怎样的神迹。
HY
2024/1/18于上海
HY:
读信的此刻是早上8点。阳光穿过白色纱窗,将靠在窗边那棵香龙血树的树影散淡地投在明黄色的墙上。窗外湛蓝如洗。北方冬日,总有一种欺骗性。狂风呼啸一夜,次日清晨就是一片安宁。天空的蓝纹丝不动,楼下笔直朝天的树枝也不动。
待在暖气充足的屋里,我这个南方人总会在窗前恍惚,春天快来了吧?常常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着,随意套件衣服就踏出家门,然后被零下的凛冽冰寒击退。
在这样的冬日,很适合宅在家里看看《繁花》。我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看《繁花》不是赶热点,更多是出于回忆的反刍。
八年前,我在一趟漫长的游轮之旅中读了《繁花》。小说的细节早已变得稀薄,只记得在那些百无聊赖漂荡海上的日子里,跟着书中的人物在时代浪潮中翻滚,只觉造化弄人。当时合上书就感叹,人这一生啊,就是一趟荒凉苍茫的旅程吧。那些跌宕,那些弄堂里的爱恨纠葛,那些鲜明生动的市井男女和旺盛磅礴的生命力,最后都繁花散尽。一部小说,是大时代的一粒尘埃,亦真亦幻,如梦初醒。
电视剧与小说,是两个平行宇宙,很难去比较。但电视剧和小说都在叙述“花无百日红”的道理。王家卫说,爱与爱情是不一样的。他专门摘出了小说里那句放在剧里:“男女之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
有一段时间,我和你常常讨论爱这个话题。
我理解的爱情,是浪漫主义的一种默契,是强烈的,不理性的,被偷袭的。爱情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说和理由,也没有条框限制。如果人生要走过的是一片苍茫原野,一段黑暗河床,那爱情就是落在你身上的一束光,让你在孤独旅途中为之停留。那束光可能微弱而不起眼,但唯独你见到并感知,不受控制地追逐这束光,感受心像飓风一样涌动,甚至不惜为爱偏离你原本想要前行的方向。
相比爱情,爱是艰难的。爱是高山,需要携手攀登,彼此关照。拾级而上的难度在于,攀登的路途总有乏味、疲惫、负面情绪甚至危险的时刻。走着走着,人会变得麻木混沌,不是走累了,就是走散了。
爱需要棋逢对手,但就像阿兰·德波顿在《爱的进化论》中写的:“所谓‘合适人选’的真正标志,不是完美互补的抽象概念,而是忍受差异的能力。般配是爱情的成就,而不是前提。”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很多关系都同理吧。
前几天,我看了一场小剧场话剧《偷心》。舞台只有四个演员,剧中两对情侣之间的爱、背叛与情欲纠缠数年,四个人相互伤害,报复与反报复,爱恨情仇的戏剧化让人匪夷所思。尤其是几位演员在咫尺之距的舞台上,大声说出那些触及人性真实阴暗面的对白,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大胆刺激的舞台剧。这部戏1997年就在伦敦皇家国家剧院上演,争议极大。那么多年过去,人性的复杂,命运的荒诞,依然不变。太阳底下就没有新鲜事吧。
一个人看完话剧,心好像被压着,一股悲凉。随人群走出剧场,步出大门,迎面就是刺骨冰凉的北方寒夜。整个人出了神,像是赤裸裸地被扔进一个瞬间清醒的场域。回了家,没睡意,索性把错失的那部电影版《偷心》补上,那一夜才算完整。
你看《爱乐之城》那些天,我恰好提前在飞机上重温过。跟你一样,第一次看《爱乐之城》,也是2017年2月14日。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刚进入新生活的轨道不久,一切都是稳定、安逸和有序的。人在有序中会变得迟钝吧,感受不到电影里的那种深邃的情感错失,印象中不过是看了又一个“别人的浪漫故事”,艾玛·斯通灵动而美好,呈现的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貌,结局也是通常意义的遗憾。
但重温那天,在飞机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中,窄小的屏幕上闪现片尾那句话:In another life,we keep all our promises,be us against the world(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守住诺言,一起对抗世界)。那一刻,干燥的鼻腔突然一阵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人真是奇怪啊,同一部电影隔了数年,你从泪流满面到微笑,我从看别人的故事到代入个人回忆。不同人生阶段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感受到的是如此细腻丰富的不同层次,甚至是完全对立的情绪,这就是阅历和经历带来的有趣蜕变。
情人节快到了,经历那么多段感情,我们也知道,爱情终将消逝的规律。但人就要活在爱中,被滋养。哪怕为爱痴狂、游移、苦痛、烦恼,也是一种丰富而有生命力的状态。2024年情人节,愿你勇敢地流动在爱之中,通透辽阔。
回赠你诗人聂鲁达的《白色的蜜蜂》:
“白色的蜜蜂,你在我灵魂中嗡嗡响着,因蜜陶醉,
你飞旋在烟雾缓慢的螺旋里。
我是绝望者,没有回声的言语,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Demi
2024年1月23日于北京
编辑总监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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