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浮,善恶,别扭,女性,人生
「要使剧作与人物不空心悬浮,每个人都应各有其“道”,而非成为屈服于情欲与权力的工具,套着爱情的外衣便百无禁忌地为所欲为。」
“你知道兰因絮果这句话吗?我少时读的时候只觉得惋惜,如今却明白了,花开花落自有时。”
《如懿传》大结局中的这句经典台词一语成谶,当年的现象级大剧如今与主人公的爱情命运一同凋零。迈过六年的播出岁月,这部剧作却以一种“翻黑”的姿态突然迎来炮轰之灾。
(b站网友制作的《如懿传》吐槽视频)
2023年,b站游戏区一位up主因随口吐槽剧中的女主如懿“双标”,遭到不少剧粉的围攻。这刺激他连续制作数十期视频逐集吐槽,证明如懿究竟如何双标。
这波反刍大战一直持续到今年2月,演员本人工作室的投诉将这场战役推向话题高潮。4月,又有大规模投诉下架,让这场闹剧更是被推向极致,有网友直言“以前熬夜看甄嬛传解说,现在熬夜看如懿传吐槽。”
(网友相关讨论)
越来越多人下场参与其中,让事态不断发酵,《如懿传》一改无人问津之态,几乎成为全网的攻击对象。网友一面斥责剧中如懿不过是高傲冷漠的丧气娇妻,一面又将矛头对准女性演员,甚至延伸到对她本人的直接抨击。
那么这场讨伐为何至此,变为一场大规模的吐槽狂欢?
一场源于虚构想象的反刍之灾
《如懿传》开播以来成绩不佳,遭受不少诟病,这实际与播出前就为大家铺设的超高预期有关。热播剧的IP续作、豪华的演员阵容等,这些先天的话题优势让观众始终对其保持了极高的关注。
一直到2020年被下架时,《如懿传》还曾出现过一阵好评。大家夸赞剧作质感,“如懿断发”、“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等名场面一度出圈。这说明观众实际认可至亲至疏的夫妻之道、兰因絮果的情感立意,此次讨伐可谓并不因其不“爽”。
(《如懿传》中相关片段)
而问题在于零星的精彩片段,并不足以支撑起故事主题与整体叙事,一旦细细考究,便无法抵挡反噬之力。要在封建宫廷大谈爱情,难以理解的人物动机和人物行为,让《如懿传》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上位者的漠然与虚伪的“人淡如菊”。
观众不再是聚焦两性关系从青葱浪漫到两两相厌的扼腕历程,而是更多关注到自我的主体投射后,角色人物所呈现出的拧巴设定。
(网友相关讨论)
观看剧作时,观众不仅借助故事文本抵达剧中角色,并且以一种对镜自照的方式,将“自我承认”寄托在角色想象上,通过角色的观想之镜,以获取自己的主体身份。
于是,当剧作脱离剧作土壤本身,大家用其辅助当下个人叙事,用剧中人物反观自己时,如懿承载的想象之镜支离破碎,抽象的恶意与泛滥的指摘便蜂拥而至。这也是为什么魏嬿婉、雪姨的口碑发生反转,如懿、王宝钏开始背负骂名的原因所在。
(抖音网友对“奇迹婉婉”相关讨论)
大家从魏嬿婉身上看到了当代职场人的普遍困境,挣扎于底层的普通小人物明晰自己的所想所需,并不断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成为能赢得共情的个体缩影。而将现代女性价值观代入到如懿身上以后,只将爱情视为人生圣经而缺失自我的人设形象便接受千人所指。
我们可以看到,难以从社会体系与两性关系中获得主体性认可的女性,往往要在与同性的交互关系中获得自我的想象。不仅剧外人与剧中人是这样,剧中人与剧中人也是如此,甄嬛与浣碧、甄嬛与安陵容就由此成为热度盛嚣尘上的观察窗口。
(抖音网友对浣碧的相关分析)
甄嬛与浣碧是彼此期待人生的理想投射,而甄嬛与安陵容的矛盾纠葛是两株缠绕而生的菟丝花,立体的人物与饱满的人物关系,使对剧作的反复品读能够帮助观众完成自我的投射。
而当对《如懿传》进行的人物行为合理化解读也再度失效,观众试图从剧作中搭建的自我肯认反复幻灭,于是自然生起对角色、甚至超越角色本身的抽象厌恶之意。
一次无法投射而出的现实窘境
朱迪斯·巴特勒指出,无论是女性抑或是其他身份,身份斗争都是政治符号的斗争。于是宫斗剧依托极端的封建父权环境,不仅是一种虚构情境,也成为个人真实困在权力结构之下的虚构投射,承载着关于权力、情欲、自我身份的挣扎想象。
因此,观众们往往渴望这种投射指向挣脱权力束缚、最终走向自我的成功叙事,而非困于婚姻围城的自怨自艾。对如懿这般只说一句“臣妾百口莫辩”,哪怕鞭子落在自己身上也只是发愣,没有辩解、没有自救的消极行为便万分唾弃。
(《如懿传》中相关片段)
不仅如此,大家发现如懿所谓的淡然,实际只是高位者的自私姿态。以淡泊之名漠视他人苦难,以虚伪之姿掩盖个人所需,这般薛定谔的道德准则隐藏着的是一种傲慢的阶级叙事。
忠仆惢心为保全其清白,落得断腿残疾,她想着的是为何自己的少年郎不肯信她;面对魏嬿婉被霸凌长达五年的凄苦求助,她却说“启祥宫爱折磨嬿婉,必不会让她受太重的伤,或是死了”。如懿所念似乎只有乌拉那拉氏的体面和与帝王爱恋的零落情分。
(网友制作的《如懿传》梗图)
当魏嬿婉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权力体系所接受,被无视苦难、被钉死在反派的耻辱柱上时,所有的努力只被视作不安分的行径,上位者规定的阶级身份为她画地为牢,观众不由发出“何不食肉糜”的感叹,更在愤怒中加强反抗的声量。
因此,大家罗列剧作中的不合理之处、列出如懿的“罪证”,实际指向的是一种抽象的结构性失意。它看似是在憎恨某个具体的角色,实质上也是在憎恨其处高位的优越俯视,憎恨一句轻飘飘的“奴颜媚骨”而不被认可的底层挣扎。
(《如懿传》中相关片段)
这说明《如懿传》失利的原因之一便是被漠视、甚至被无视的真实困境。宫斗剧之所以深受大众喜爱,正因为这类题材剧可以代入工作与生活中的任何修罗场。《甄嬛传》的翻红最开始便是源于“甄嬛厚黑学”的职场化解读,由此出现了甄学的萌芽。
在由来已久的传统权力关系下,我们渴望成为现有体系中的赢家。于是无论是观看最新剧作,还是重看过往作品,实则都是在自我探寻与自爱的道路上的解法探寻。
不过在与《如懿传》中的“镜中对象”捆绑共生时,不仅观众无法投射自己,更未能填补观众的现实窘迫,致使这次权力体系中的自我确证探寻失效,因而备受指摘。
一个亟待改变的空心悬浮现状
当我们沉浸于从她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捕风捉影便足以引起一阵阵燎原大火。但寄托于她者想象之上的自我找寻,有时不仅是对她人的认知错位,也可能会让自己发生错位。
就像处于宫廷权力斗争漩涡与封建帝后婚姻中,还寻求“一生一次心意动”的如懿被直指拧巴。实际上,这次以女性为名对女性角色、甚至是女性演员本身的攻击同样别扭。众多的批评无非是对女性角色性格与价值观瑕疵的集中攻击。
(网友对如懿“活得体面”的相关二创)
当风向开始偏移,延伸出了一场针对演员本人的无妄之灾,有人攻击容貌、有人攻击演技、甚至有人开始攻击其观念品德与文化素养。在带有怒意的冲动下,对剧情与人物的厌弃被嫁接到了另外一个极端之上,直接扑向现实中的具体个人。
随着角色超出剧外人对自己的主体想象,人物被异化为了一切负面的承载容器,被抽象为了泛在的批评符号。事实上,要完成女性的身份确认,从不应以任何形式的孤立将其驱离。
《金枝欲孽》中如妃扮演者邓萃雯相关采访
同样是宫斗剧的《金枝欲孽》,便为每个女性角色都赋予了足以支撑她们在“吃人的”宫斗中生存下来的自尊内核。她们各有各的困境,向往情与爱,却不将自己囚于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中,这与《如懿传》工具化的角色内核有着本质区别。
没有人可以在权力泥沼中独善其身,《金枝欲孽》中有的为出人头地、有的为报仇雪恨、有的为家族生计,她们的斗都非只为浅显的一己之私,人物自身的复杂性呈现出了一幅精彩的女性群像,而不是简单的好坏断定,将女性从内部撕扯对立。
(b站up主“我是一只粽子啊”关于仙侠剧的讨论)
要使剧作与人物不空心悬浮,每个人都应各有其“道”,而非成为屈服于情欲与权力的工具,套着爱情的外衣便百无禁忌地为所欲为。这也是以前的仙侠经典为何能经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仙是无情避世超脱规则自在逍遥,侠是多情入世依照准则来荡不平行仗义。”只有讲得好人,才能观得人世间。唯有我们穿透虚构的想象投射,才能定位个人的真实坐标。
无论是反思虚构创作,还是观察现实生活,都不应是生来如此的理所当然。只有回归到人本身,才能摆脱不接地气的悬浮,向外探寻外在赋能的同时,于纷扰中坚守生而为人的强大内核。
由此,方在剧内剧外重获新生。
(图片素材源于网络)
参考资料
[1] 新京报书评周刊,《从“鸟嬛文学”谈起:女性为何执着于从同性友谊中获取自我?》
[2] 萝严肃,《从 <如懿传> 风波再聊宫斗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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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别扭的《如懿传》:难以承载的女性想象,空心虚浮的善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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