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
(不好意思这稿子写太久写太长了……直接横跨了一个过年……没赶上热度!)
当韩国在《好久没做》的时候,豆瓣短评说:国产剧只会《要久久爱》。
我立刻想接茬:也不是,国产剧还有“老三”嘛。
年初,《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 (原名《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改名问题详见→)则发明了“小三”的新版本——“老三”。
一年又一年,国剧出圈总是靠小三。一年又一年,我们确定电视里一定会迭代的因素有:滤镜、妆造、小三。
那么,细数一下从小到大见过的电视剧“小三”吧。在“小三”里,读懂中国。
初代小三:
第一性视角下的不审判
回忆国剧“小三”肯定就要从林珠(许晴)和王纯(俞飞鸿)说起。
1998年电视剧《来来往往》的主线是男人出轨。濮存昕扮演一位成功男士康伟业。改开前跟高干女儿结婚但无爱情,改开后下海赚钱,认识了跟自己条件更匹配也更情投意合的林珠。林珠离开后男主把目光投向更年轻的女孩(李小冉),她长得像男人青春期迷恋过的白月光。
康伟业和林珠的相处戏份对于当年的国产剧观众来说几乎是一种情欲启蒙。当时还是“师奶杀手”的濮存昕,风情万种的许晴,两个人一见面就干柴烈火,手牵手散步时又谈论男主的性欲程度。
尽管《来来往往》是女作家池莉的原著,但相当男性视角。“妻子”的形象就是乏味、压力、令人厌恶。
讨论“婚姻的无趣”,在90年代似乎是一种较为现代都市的话题。而糟糕的是这些话题只能从“一家之主”的丈夫的抱怨开始,从妖魔化妻子开始。妻子外表上青春不再,穿着上过时老土,嘴里总说自己不爱听的话。至于她承担了什么才会如此疲惫以至于“不再可爱”,就不必讨论。
而《来来往往》里妻子以军区高干女儿的身份和肉联厂普通职工结婚,放到现在,观众就要批评男人也是“拜金男”,做了赘婿拿走了好处倒开始搞婚外情了。但在当时,很多电视剧都喜欢设置“赘婿中年出轨”,思维方式是:“既然婚姻的起点是交易,那么必然出问题。”——但这种为出轨找理由的思路只有男性能享受到。
作为男性欲望投射的林珠(许晴),其实是和“乏味的妻子”作为对照组的一种“都会女郎”。只是另一种“没有妻子属性”的性吸引力。也可以理解为,“性感小三”是“好女人”的反面,娼妇与圣女。
也许小女孩在懵懂时会对林珠这个角色升起朴素的好感,她时髦之余还事业有成,我行我素,在家打掌上游戏机,出门自己开车,在同居住所里挂满了自己的写真照片,对发挥性魅力挥洒自如。这是和“妈妈”们不一样的形象,在当年罕见的形象,她跟谁谈恋爱这某些观众眼里反而变得次要,她本人充满了一种自主的感觉。
但我也反对回溯过去时因为某些细节的新潮就说这样的出轨故事多么先锋,因为这是男性中心的出轨故事。林珠之时髦,也是一种“工具”,用于解释男主角有钱之后的情感需求升级了。
但这样的男性视角出轨故事,也会因为描摹着男人的情绪,带着一些客观上对男人的讽刺。
当男主角准备离婚,和“小三”正式开始过日子时,他的快乐已经立刻消失。“小三”立刻成为下一个“妻子”。侧面说明了男人出轨只是因为他就想出轨。林珠离去,康伟业开始寻找更年轻的女孩时,女孩的朋友问:“这是你爸吗?”带着这样的女孩去饭局,哪怕是儒雅的濮存昕也透着挥之不去的油腻。
另一个大讽刺是,“小三”对出轨男的感情也并没有那么头昏脑胀,该拿的利益一分也不跑空。当她从北京到武汉准备开始把情人关系转换为长期相处时,立刻就发现这样一点也不快乐,还让已经怀孕的她非常委屈。出轨男的妻子找上门来,她感受到很大的羞辱和荒谬。(例如“你的孩子也是我们老康家”的这种妻权逻辑)。于是她果断分手,男的说房子给你,她脸上很忧愁可行动上拿了房子卖掉了,手握一箱现金离开是非之地,到澳大利亚逍遥自在。
相比之下同期出现的《牵手》似乎对“婚外恋”中的几方都更平和,更有人性化的视角。这是女导演杨阳的作品。
吴若甫和濮存昕一样都是当年的“师奶杀手”。“小三”王纯则是俞飞鸿第一个被大众认知的角色。钟锐(吴若甫)和王纯(俞飞鸿)的婚外恋似乎并不让观众厌烦。
王纯甚至在那个年代成为男性观众的理想型,知性、倔强、会说英文。导演认为俞飞鸿有一种“翩然若仙”的气质才让她出演这个角色,看起来创作者对“第三者”并没有准备审判。
剧情也给了妻子晓雪(蒋雯丽)一个属于她的视角。妻子当初是为了家庭放弃了舞蹈事业的,在丈夫出轨后她有失控的时候(所谓“怨妇”状),但她的好处会被其他男性发现,对她产生爱慕,她也会重新走向职场,有所成就,去寻找真正的自己。
被定义为“出轨剧”的《牵手》有18集,其实“出轨”剧情只有6集,第4集二人迸发感情,第10集“小三”已经转身离开,相当于“出轨”只是乏味婚姻的插曲。
剧名叫《牵手》,但结局可以算作开放式的,作为“妻子”的晓雪遭遇了丈夫出轨,遇到了新的追求者和新的姻缘,找到了新工作,人的精神面貌也变了,前夫也在等着她。她的独白说:“以前总是为别人活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想我应该首先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一个怎样的女人。”
但《牵手》仍旧是有属于90年代的过时之处,因为剧情在暗暗提醒妻子不要变成怨妇,要反省,要进步。“小三”王纯在转身离开后,给晓雪写了一封信,道歉之余说,你也要反省,你作为妻子有什么问题。最后晓雪那“寻找自己”的独白里,也在自我反省“总是抱怨别人自己难道没有错吗”。
但这段婚姻的起点是,妻子放弃事业。所谓“变得俗气”,是为了柴米油盐劳作。可见那个年代对于“怨妇妻子”,最多的理解只有:提醒妻子一定要有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如果自己变强,就不怕丈夫出轨还有更好的男人来追求。
现在打开《牵手》的豆瓣短评,第一条还是嫌弃“妻子”角色给人的感受不好,侧面也反映了《牵手》对于女性婚姻困境的呈现是很有限的,观众还是情不自禁代入丈夫觉得妻子面目可憎。
从90年代到2000年前后,电视里的“小三”都由千姿百态的美女出演。又如《让爱做主》里演“小三”娄嘉仪的是以清纯形象走红的徐静蕾,插足了《过把瘾》国民CP王志文和江珊。王志文和徐静蕾在剧情里反复强调“爱情至上”,徐静蕾非要跟中年男人在出租屋里过日子。
2007年,《金婚》里的李天骄(沈傲君)依然延续了这个路线,她漂亮有个性有事业。
《金婚》中曾几次对比展示丈夫在外面和别人浪漫暧昧、妻子在家里做饭洗衣服伺候老人。 不过 还是 有很多观众并不讨厌李天骄。因为她跟已婚男人一次次暧昧并不耽误自己事业直线上升,直到变成了美国公司派回中国的企业代表,活得意气风发。
现在重看李天骄和佟志(张国立)的婚外暧昧剧情,我还是忍不住想,呵呵,中年男人的幻想视角。李天骄是年轻女孩独自离开父母参加工作,佟志是他的上级和前辈,李天骄一意孤行就喜欢缠着中年男人搞暧昧。在现实生活里,究竟是男性前辈利用自己的权威来操控女孩,还是反过来?
后面剧情一旦需要婚姻危机(实际上男性视角下的婚姻危机只有自己的中年危机、对妻子的厌倦危机),李天骄就要重回工厂,回到男主身边,一次比一次职位高。就想问她要是事业总这么突飞猛进有什么必要三番五次回这个单位?她家境好能力强人漂亮,佟志家里一堆孩子,佟志老婆还举报过他俩,她就算年轻的时候跟中年男人搞过暧昧,中年以后还不赶紧跑路?
不过《金婚》中关于这段婚外情的最终处理还是挺有意思,已经是花甲老人的佟志遇到了从美国回来的李天骄,还想着再续旧情,李天骄早忘了过去,忙着用英文和粤语接电话。人到老了会美化自己的“婚外暧昧”,而见到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李天骄才自觉没趣。
我小时候总是疑惑于为什么电视剧里的“小三”这样魅力四射,林珠、王纯、李天骄,除去糟糕的情感关系之外,就是那种“远方的小姨”一样时尚能干,她们是剧情里唯一可以远离狗屁倒灶的感情的角色,更添一份自由自在。
现在我好像可以换个思路来理这些剧情。这些美丽的“小三”是男性视角而产生的工具人,是妻子的对照组。因为她们不是妻子和母亲,所以没有心力交瘁,所以自我中心,所以活出了妻子没有的精气神。但是男性视角的世界里只能看到“她和妻子不一样”,用以满足自己另一重幻想。只是这样的幻想恰巧勾勒出“另一种女人”“不传统的女人”。
“男人婚后遭遇年轻的情人才是真爱”,就是一种男性视角对女性的消费。
只需要想一个问题就可以破除迷思:多时髦的女性形象,都被创作者捉去跟中年危机的男人搞婚外恋,怎么不让这些女人自己多谈几个男朋友?
尤其倒胃口的是以上这些中年危机男人和时髦女人的婚外恋情节,无一例外都在台词里加入了大量的陈词滥调:男人如何如何,女人如何如何,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爱情等等。这种过时的情感金句现在看起来无非是性别刻板印象和对女性的规训。但在一个长期不允许谈私人情感,不允许正视“厌倦婚姻”的社会里,开口闭口男人女人和爱情,就已经算前卫了。
那是第一性视角统治下的世界。当人们开始谈论婚姻的必要性,正视“出轨”这一常见的事实,所谓的“去道德化”“不道德审判”,只有男性角色享受到了这种“解放”,而对“小三”。妻子等于禁锢或陈旧,小三等于自由或新潮,无非是丈夫消费女性的不同方式。
即便是较为注意引入女性视角的《牵手》,其实也没有直面这个问题:从优雅的舞者变成抱怨的妻子,是因为她承担着家务和育儿。当然,女性需要工作,需要参与社会,但工作的基础并不是“女人要努力”,而是“性别分工要平等”。
虽然这些剧集在“婚外情”的塑造上力图寻找(基于男性视角的)新方式,但最终结局都是倾向于夫妻“破镜重圆”。 《来来往往》的剧情逻辑是男人离婚后对着过于年轻的新情人终究是跟不上趟了,发现自己不快乐,见了前妻又叙旧情。 《牵手》是开放式结局,倡导“妻子自强”,但剪辑手法还是暗示了多年夫妻的共同回忆在女方心头萦绕令她无法去跟另一位男性结婚。 《让爱做主》则用一系列狗血冲突和意外让中年夫妻相互帮助,最终沉默无言携手同行。
“婚姻的价值”,始终可以说是国产剧不可动摇的主旋律。在这些所谓的“人到中年”调性里用婚外恋来讲述社会新现象,“小三”象征着新鲜的生活方式(性,自由,不要婚姻要爱情,林珠的掌上游戏机或王纯的英语),男性得到了出轨的浪子特权,但婚姻的价值是不可否认的。离奇的出轨故事,性感的情欲画面,以“这些终究是空虚的新鲜感是暂时的”来进行说理,劝说丈夫回到婚姻,也劝说妻子不要咄咄逼人、不要变成“黄脸婆”、要从自己找原因。
小三与性:
妖艳贱货,不得好死
2009年,广电总局下发《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要求不能宣扬婚外恋、多角恋、一夜情、换妻、性虐待。
后来行业就流传着一种说法“小三不能有好结果”。
紧接着,就出现了不得好死的“小三”。(但我觉得这种趋势可能也不完全是指导的结果,随着网络越来越普及,越来越多网友都在发声,“小三”本来也是一种民间意志,《来来往往》和《牵手》放在网络时代播出,恐怕会收到更多恶评。)
2009年轰动网络到现在还经常有短视频回放的“小三”——《蜗居》里的海藻。
这部戏号称是讲买房多难,但实际上从播的时候到现在,讨论度最高的部分总是有些跑题——是宋思明和海藻,是各种和性有关的过火台词,是“尺度大开”“玩得真嗨”。
我现在认为这是一种性压抑。广泛传播的电视剧里出现较为直白的和性有关的场面就会引发狂欢。至于海藻在酒店接小贝电话被宋思明打断,干脆就是AV常用的NTR情结,绿帽文学场面。假设影视能分级的情况下,八点档电视剧没必要盯着黄段子使劲,想拍黄段子的不如另起炉灶干大事。但这假设也长久以来只是个假设,《蜗居》经过岁月沉淀反而变成了观众追忆的“大尺度”。
宋思明是“贪官”,海藻是“一穷二白青年”小贝的“女友”,这些标签本身就已经剥夺了海藻自己的意志,她是一个物品,从低阶层男性到高阶层男性那里。
男性用这个故事来强化自己“有钱就会有女人”的认知。女性在海藻面前找到“圣女”的道德感,不要当“小三”,否则下场很惨;但又明白“娼妓”的魅惑性,当海藻谈论性,拥有性,有权势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放弃一切。
到现在都很疑惑,姐姐海萍誓要在上海站稳脚跟买一套房,怎么搭进去的是海藻的身体和前途命运?姐姐要钱,海藻就找男友借,为了帮姐姐借钱,海藻就稀里糊涂奉献了身体。海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海藻想要什么?
剧情尾部的“打小三”直接把海藻打得流产还不算,还要切除子宫。到这里,两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的“厮杀”已经不是比喻,是一个女人要另一个女人永坠地狱不得为女人不得再狐媚人间的恨意。
作者六六本人非常厌恶海藻:「郭海藻这个有争议性的姑娘,恰恰是很多男人所喜欢,女孩所悯怜的。甚至很多人希望我能改变故事的结尾,不要弄得那么惨。“他们是真爱。”这是观众给我的反馈。我每次听到这样的呼声,忍不住内心冷笑,什么是真爱?真爱就是,当你刨去所有的衣服首饰房屋等等一切的时候,你依旧会选择的情感。海藻会这样对待宋思明吗?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不会。」
宋思明是一个“大秘”,不但有钱,还有权,他的权力直接扭转了海藻姐夫被单位起诉的死局。这样强势的已婚男性和一个一片空白人生尚未展开未婚年轻女性,究竟谁更加不道德?
“真爱”好像是对女人特别的要求。宋太太是官二代,宋思明是攀附了女方家庭得到后来的地位,这些“真爱”的辨析和指责不会对准他,反正他已经是贪官了。“贪官”甚至成为他性魅力的一部分。宋思明则在当年成为一种理想情人的类型,有钱有权有品有宠爱。
观众的道德指责绝大多数都给了海藻,把赞美留给宋思明。男人羡慕他的地位,女人幻想和他恋爱。
这是创作者和观众的合谋。或者说,创作者的责任还是更大些。
宋思明死亡结局都笼罩着极致霸总甜宠的色彩。贪腐东窗事发,警车追捕时贪官就车祸而亡,现实里当然是因为畏罪自寻死路,只有在电视剧里,这被描绘成着急去看情人,这是真爱之死。
创作者不自觉把贪官美化成霸总,再给年轻女孩流产切除子宫的极致身心重创,理由是年轻女孩竟然不真爱去贪慕虚荣了。
几年后另一个出圈的“该死小三”则来自《回家的诱惑》。本剧播出时极尽狗血却创下收视奇迹。现在则日渐变成鬼畜神剧。出轨男洪世贤金句频出,艾莉这个“小三”也演得像欢乐喜剧人。
这种极致狗血的荒诞稀释了道德审判,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觉得艾莉是反派,反而期待着秋瓷炫和李彩桦组CP多发糖。
但在播出时,艾莉是一个作为工具人的“奇观小三”。故事的起点是洪世贤劈腿,已经要跟品如结婚了,艾莉还在追问他为什么不选择自己,之后她被洪世贤送去法国留学。生活里小三能得到如此新生活不如翻篇作罢,但艾莉对洪世贤的执念比真爱还真爱,为了勾引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产生了“品如的衣柜”“既然要追求刺激”这样把性感演成喜感的场面。
“小三”在国产剧里意味着“性”。性解放早就开始,但整个社会又似乎从来不正视性。那么性就总是以旁门左道的方式从电视剧的负面典型里呈现出来,“小三”就是“性”的载体。
海藻是一个被创作者鄙视却剥削(利用女性的形象和情欲故事博取收视)的载体,艾莉是一个创作者按照刻板印象创作出来的“性”的载体。共同点是这样的“小三”角色不断强调性,好像性是她们堕落,成为坏女人的根源。而尽管《回家的诱惑》狗血到不能当真,最后却依然给了艾莉“小三就要死”的结局。艾莉坏事做尽准备自杀,洪世贤去救她,两个人拉拉扯扯就都死了。
也是在2010年左右的时候,国产生活剧的主流是所谓的“婆妈剧”,即讲述小夫妻和父母辈相处的各种矛盾冲突,其中也经常夹杂“小三”情节。在婆妈剧里,“小三”更只能是点缀是过客,因为这种剧的必然只有大家一起包饺子的大团圆了。
变种小三:
任何版本,都要被骂
最近七八年内有影响力的“小三”,都存在一些“变种”的创新。
首先是2017年魔改亦舒的《我的前半生》,塑造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是“妖艳贱货”的“小三”凌玲,网络审判这个“小三”的主要用词是:“看起来朴素老土、但其实是高段位绿茶。”
女主角起初不相信此人是“小三”:“唯独这个凌玲我不信,苦哈哈的一张脸面孔都黄渣渣的。”
但我其实一开始觉得凌玲登场时似乎更像亦舒女郎,冷清忧愁,陷入背德的感情。两人双双出轨,他们产生感情的契机是一起工作中的默契。女方纠结中说不需要男方离婚了,但是自己却离婚了。这个情节倒是很符合现实里的出轨男女,女人上头来真格的还是多些。
吴越在剧情前半段的演法还是王纯林珠时期的演法,这是一个陷入不伦恋的人,但也是个人,也会忧郁和愧疚。但是这个年代的观众只要看到人设是“第三者”就会直接开始审判她流露出人性的时刻不过是“绿茶”“装柔弱”“知道男人都是吃软不吃硬”。
而凌玲的后半段剧情似乎证明了观众的“猜测”,果然她结婚后开始对两个孩子区别对待,丈夫和前妻的孩子上国内夏令营,自己和前夫的孩子去美国夏令营。但其实这个安排很别扭,好像是故意此刻要让这个“小三上位”的人拿坏人剧本了。因为按照凌玲一开始的忧愁和对恋情的放弃,她并不像是这么刻薄的后母。把这些故意的刻薄去掉,有正常生活操持而产生的冲突和疲倦,凌玲那句“陈俊生我是你再找的老婆,我不是你找的天使” 才会真正有表达的力度,才会真正指向拷问婚姻本身。
凌玲从淡然变刻薄,就像剧情的前半段一定要让女主角红配绿聒噪无比、后半段女主角开始找工作自立自强了衣品都变好了一样。剧本是基于一系列刻板印象来运转的:老婆守不住男人是她好吃懒做需索无度伧俗不堪的错;“小三”满口真爱不过是贪图男人的钱;女主和闺蜜感情好得已经超越了现代社会应该有的边界感,是一种小时代式的一厢情愿幻想的“我养你”式闺蜜,而不是女性的情感共鸣和共同努力,即便如此,她们依然会为了男人翻脸,因为这故事里所有女性都要围绕着男人转的。——每一条线,说到底都是在“雌竞”。
演出轨男成为雷佳音事业的重要转折点;把第三者演得淡然忧愁的吴越得到的是来自观众的人身攻击,说看到她就烦。
这里面有编剧的锅,因为陈俊生的每一步都如此被动故事却不戳穿丈夫的无能软弱和自私,凌玲却一定要背一个“对孩子区别对待”的骂名,就算是继母对孩子区别对待,这真正的问题不是父亲的缺位吗,父亲多过问过问孩子教育就能在国际夏令营报名时给两个孩子都办签证了。
这其中也有观众对于“打小三”持之以恒的爱好。因为如果放掉道德审判,只看陈俊生和凌玲双双出轨的“不伦恋”,我认为吴越的表演是更好些的。然而观众可以说雷佳音把出轨男演得不烦人,却连吴越顺着人性演出的纠结都直接打成“天天装,看到她就不顺眼,这就是高段位绿茶”。因为审判女人就是最容易的。“小三”妖艳自然是她勾引男人的错;“小三”如果朴素又准备退出恋情这怎么可能呢,除了心机无法解释她的楚楚可怜了。
2020年演员遭遇观众人身攻击的则是《三十而已》的林有有。这个我们播剧的时候已经 讲过“打小三”问题。林有有作为“小三”的新变种,是一种特别积极主动的“小三”。剧情已经拍到了她的110开头北京身份证,她是一个有北京户口有车家境很不错的女孩(注:现有户籍制度存在不合理,这里只描述客观存在造成的情况),一见钟情了一个已婚男,还非要追到他所在小区去当物业经理。从女方角度所拥有的物质条件和社会资源来说,她做出此种举动的可能性极低。假设真有这么狂热的,她窥探到了对方生活里的一切,感受只会是自讨没趣。从男方角度来说真有这么个追求者还任由她在自己身边跟踪和窥私?难道不是超级想逃跑吗?
一旦涉及出轨,这里面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严格按照观众的好恶走的——观众讨厌的,一定要精准地排在其厌恶点上,供其批判之。“小三”工具人当然是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勾引男人方显坏女人之坏,方能教育女人不可淫邪。
2020年,互联网的女权意识已经相当觉醒,已经有一部分受众看腻了“雌竞”戏码,因而顾佳和林有有的对手戏明显看出了一种撕扯。创作者安排了顾佳喊出不跟第三者计较的台词,以彰显现代大女主姿态,又必须给顾佳扇林有有一耳光冲上热搜的契机,所以最终安排了林有有给顾佳儿子看离婚童书的桥段,这一巴掌终究是打了出去,对于基本面观众来说这口气才算顺了。
2023年,观众对于女性题材的呼唤愈发强烈,国产剧“小三”终于迭代出了一种“和妻子联手大战出轨男”的版本,那就是《好事成双》。但是这样的题材豆瓣只打到6分,当然是因为空有概念缺少细节支撑,整个剧情走向始终没有走出传统婚恋观的框架。
这几年的都市主妇逆袭题材居中,女主角走出家庭必然遇到一个更好的白月光,《好事成双》也是如此。如果在《牵手》的年代写“你不爱的主妇自有人爱”还是一种创新,当下的女性故事最后还是“遇到好男人”则着实无趣。双女主在最后变成张小斐和黄晓明的恋爱戏,请问到底谁想看。
妻子和“小三”的联手,根本原因是出轨男又找到“第四者”了,还是公司高层的独生女。这情节本身已经非常放飞和离谱,还不如写出轨男又发现了更好骗维护成本更低的女孩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妻子和“小三”的相互理解也非常之硬,先如宫斗剧一般寸土不让地相互攻击,忽然又安排妻子救下陷于性骚扰中的“小三”,然后再来个感动的亲手做的醒酒汤。创作者可能是先写好了一个“妻子联合第三者”的结果,但如何走到这个结果,只能在公式化的情节点之间强行填充。没有真正的洞察,没有真实的情感流动,女性的相互理解戏份就像是枯燥的例行公事。
真正倾注在戏里里的情感逻辑依然是“找到下一个好男人”“再一次披上美美的婚纱”。
看36集《好事成双》,还不如看《致命女人》里Beth Ann那段,糟糕的丈夫在敲桌子使唤妻子的时候已经显出他足够糟糕了;中年女人被年轻女孩生命力所吸引和唤醒,纠结在“维护婚姻的妻子”和“我自己”之间横跳,最终设计出了精巧完美的杀夫局。几年之后我必须说《致命女人》真正切题的只有Beth Ann。两个女人之间的那种美好相处带来的愉悦和轻松、Beth Ann的自我觉醒,都拍得非常美妙。观众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妻子这次不打小三”的公式或口号,我们是跟着Beth Ann一同醒来,但共鸣于Beth Ann的懦弱和真实,惊叹于觉醒的主妇多么聪慧和彪悍。
好的,终于要讲到最新的小三迭代版本,就是《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里的“老三”楚志娟。其实在这个角色身上可以看到之前的话题度高的国产“小三”的各种影子:第三者朴素不漂亮,这是凌玲的升级版;充满性意味的台词,这是宋思明和海藻戏份用过的套路。
当“老三”相关截图和视频片段在网络上流行起来时我就深感疑惑。“老婆是钟楚曦,出轨了这个老三”这种对比图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是说老婆年轻漂亮就不应该出轨,如果老婆不年轻不漂亮出轨就可以理解?两个女性角色放在一起首先就要比较她们的外貌和年轻程度?来自男宝妈亲口痛斥儿子的名台词“你真是饿了”更显出这种网络舆情里藏着非常恶俗的情绪。
“妻子车祸后失去双腿,丈夫无法面对,反而去出轨”这本来是个很复杂的故事,承载了最多指责的是——“小三竟是老三”。把出轨设置成“和外貌年龄无关”,客观上来说算一种剧情的创新,也有观众联想起生活里很多出轨的确如此。
但创作者有没有设置好了“嘲笑老三”这种情绪点?我个人认为是有的,否则没有必要搞什么买避孕套选口味这样的情节,其实是用跟性相关的元素,来为“骂她又老又丑”设置一些更好抓住的荡妇羞辱切入点。
曲折离奇的是,最后楚志娟拒绝和男人结婚,那一段台词反而让她这个角色立住了。嘲笑老三的舆论再狠,这个年代,观众也真的对围城里进出的循环往复感到厌倦。
而且楚志娟那几句台词说得确实是不少现代人的心声——何必呢,走进一个注定会被困住的关系?
但我反而想说,其实是,只有“第三者”,在国产剧里才有逃离婚姻的空间和自由。你能想象任何一个国产剧女主这么说话吗,这叫宣扬不健康的婚恋观点。你能期待一个丈夫出轨后的女人独立生活了再用这些台词拒绝新的追求者吗,反正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主角,我是不敢指望了。
甚至于,就是因为楚志娟的角色设置已经“开始老了”,她才能在国产剧里获得一些豁免权,说出这样拒绝婚姻的台词。
楚志娟的分手总结陈词传播度颇广,这个角色倒像是活了起来。尽管舆论给出过各种羞辱嘲讽式的厌女评论,但最终观众却认可了楚志娟对于婚姻的清醒,以及那不等待男性挑剔的洒脱。
与其惊叹是“老三结局立起来了”,不如追问:为什么,在国产剧里,只有这样的女性角色可以真正结束一段糟糕的关系,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不属于任何人。
当妻子不能出轨,唯有小三可以变形
一个玩笑话,每个国家的影视都有自己的表达基因。美国拍超级英雄,韩国拍财阀,中国拍打小三。
“小三”是国产剧里的变形金刚,她们离经叛道随时进化出各种形态,承载着性欲又因为性台词性情节而可以用道德的名义肆意羞辱。
“小三”是一个有性别的词汇,是专属于女性的辱骂。《谁先爱上他的》里面说男性第三者叫“小王”,但在如今的国产剧领域,男性第三者叫“男小三”,这不是负面词,甚至是“情圣”的代名词。
《三十而已》里追逐已婚晓芹的钟晓阳,性质和林有有所为一样,但是创作给“男小三”的笔触,和观众对于“男小三”的评价都是截然不同的。钟晓阳只会被视作乖弟弟。买了韩剧《春夜》版权的《我知道我爱你》(什么破名字),拍不出克制的心动,拍不出女性力量和对父权制家庭的思考,却让“男小三”“背德感之王”成为男演员张晚意的最新标签。
“背德感”这种标签在目前环境下也是男演员的特权,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真正的女性出轨故事。
谈论“国产小三”,说到底要面对一个客观存在的“创作红线”,国产剧里没有女性出轨故事的位置。
2014年《昼颜》横空出世,中国女观众也惊叹于,原来妻子出轨可以拍得这么唯美丝丝入扣,“在外面谈恋爱,才能心情很好地给他洗内裤”更成为石破天惊的一句台词。
这十年可以算作“微博女权”得到相对充分讨论的时间段,回望《昼颜》,你是否会比当初感触更深?
90年代拍摄的男性出轨故事,是第一性的特权,是有充分泄欲空间的中年危机。可以说,这是一种巨婴的呢喃。
但妻子出轨,则因为绝大多数家庭是不公平的,成为了某一种抵抗和宣战。
然而在目前国产剧所要处理的“主流价值观”里(从上到下也好从下到上也好),妻子出轨的故事不允许被浪漫化,永远是极端的禁忌。
(△国产剧女反派才能出轨)
唯有男人出轨的故事能拍得花样百出。“小三”不过是这套程序里的一个工具,添加各种标签完成婚姻神圣和好女人不容易的论述。
于是乎,讲述婚姻在现代社会所受到的冲击,就永远只能聚焦在“小三”上——但并没有聚焦在“男人出轨”上。
因为从创作者到观众,骂女人都是更容易更天经地义的。一个出轨的男人还是个男人,是普通的男人,一个不道德的女人是荡妇无疑,人人得而口诛笔伐。
打小三支撑了国产剧的收视率,背后是公众对审判坏女人无穷无尽的兴趣,审判者包括女人自己。
“小三”成了国产剧里的女巫。她多么可耻,但只有她可以迭代,从大美人一路发展到理直气壮的老丑。她因为需要被拉出来审判而拥有了性欲,她因为不配做女人而不可以得到圆满的婚姻,于是她游离在婚姻义务之外。她可能会被创作者狠狠惩罚;但因为她不是“好女人”,于是,偶尔,随机,看运气,她拥有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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