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开幕式,奥运,历史上
著 | 泰勒·唐宁(Taylor Downing)
译 | 徐德林
本文选自北大培文出版的「BFI经典电影细读」丛书的《奥林匹亚》。
《奥林匹亚》的开场段落令人震惊。足足12分钟,影片描绘古典的过往,赞美人类的形体。开场暗示了运动中的人体之力量与优美,支撑整部影片的主题。摄影技巧显示了里芬斯塔尔的想象力,以及她的团队,尤其是威利·齐尔克的创造能力。
摄影提供了令人无法忘怀的一组影像,给影片定下了史诗般的基调。开场段落告诉我们,《奥林匹亚》远不止是关于一次运动会的纪录片:它将在一个远为深远的层面上影响我们。
开场演职员表仅仅提到了两个名字。在英语版中,莱妮·里芬斯塔尔是被冠名为制片人的,另一名字是作曲的赫伯特·温特。在德语原版中,描述里芬斯塔尔的字眼并非通常表示导演的「Regie」,而是「Gesamtleitung und Künstlerische Gestaltung」,大致意思是「在……的领导与艺术指导之下」。
考虑到里芬斯塔尔为拍摄这部影片而召集在她身边的团队,以及考虑到素材镜头的数量,她用这一表达方式来形容她的角色是非常有趣的。奇怪的是,该片的外国版并无意复制这一概念,却把她冠名为制片人而非导演。
开场镜头把舒卷的云彩与古典时期的废墟叠化一体。随着温特音乐舒缓的瓦格纳式节奏,摄影机跟拍穿过散落一地的破碎柱子,叠化出更多的废墟。随着摄影机继续运动,叠化到一个希腊庙宇的远景镜头,它从废墟中崛起。摄影机跟拍这座庙宇的四周,最后,影片叠化出一个帕台农神庙(Parthenon)的静止宽镜头,银幕上弥漫着它的壮丽堂皇。
摄影机继续推移,经过多利安(Doric)柱子,叠化出一系列古希腊雕塑的面孔特写——美杜莎(Medusa)、阿芙洛狄忒(Aphrodite)与阿波罗(Apollo)。然后,随着摄影机的再次运动,叠化出阿芙洛狄忒及农牧神福恩(Faun)雕塑的更宽的镜头,然后回到阿喀琉斯(Achilles)与帕里斯(Paris)的头像。一个头像被叠加到了另一个头像之上。
最后,我们看到了米隆(Myron)的掷铁饼者的裸体雕塑,随着摄影机绕着雕塑运动,叠化出一个几近裸体的男人掷铁饼的实拍画面。节奏缓慢的古典时代影像之后,音乐节奏发生变化,影片突然转至男人们掷铁饼、推铅球以及投标枪的仰拍镜头的蒙太奇。
节奏再次放慢,铅球从一只张开的手抛向另一只手,摄影机在这个影像上逗留。然后慢慢叠化出与推铅球者同节奏挥舞的手臂,宛若风中的玉米。再叠化出一位裸体女舞者,她用与风中手臂相同的悠闲步调舞动。接着是一个众裸体女舞者的蒙太奇。
有一位手执铁环的舞者,然后是舞者以里芬斯塔尔所谓「韵律操」(Schwingen)编排的舒缓的手臂挥舞。一团火焰被叠印在这些影像中的最后一个上;火焰充溢于银幕,叠化出在奥林匹亚山上点燃圣火的场景。据说里芬斯塔尔本人是这些裸体舞者之一,但这似乎不可能,既不符合她自己后来对这一段落的叙述,也不吻合于齐尔克的叙述。
开场这几分钟的总体效果是赞美古典时代的力量与荣誉,向观众灌输人类运动的优美与高雅。柱子与庙宇,年轻的裸体运动员与舞者,制造出一组有力而情色的开场镜头,观众因此首先被带入奥林匹克运动所召唤的文化与历史之中,然后被带入影片继续赞美的体能进步之中。
序幕是在威利·齐尔克的监督之下拍摄的,并不是在希腊,而是在德国东部最偏远的地方,在靠近立陶宛边境的一个叫静谧谷(Valley of Silence)的地方。这个外景拍摄地非常遥远,足以让他在隐遁中工作;拍摄是在奥运会结束之后进行的,当时太阳快要没入地平线,提供了戏剧性的背景与长长的阴影。
拍摄从米隆的掷铁饼者的雕塑到实景真人的转场镜头有难度,解决办法再次显示了里芬斯塔尔及其团队的足智多谋。他们说服德国的十项全能冠军埃尔温·胡贝尔(Erwin Huber)参与拍摄,因为他几乎刚好与雕塑一样大。
他以相同的姿势站在一道玻璃屏幕背后,雕塑的轮廓用黑色画在了玻璃上。通过人工光与日光的混合,转场就这样成功了,雕塑似乎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生命,影片从古典想象的世界过渡到运动员的有形世界。
1936年奥运会首开火炬仪式的先例,自此以降,这便成为非常重要的奥运程序。在奥林匹亚点燃「神圣的」火炬并且将它传递到奥运会现场是柏林奥组委秘书卡尔·迪姆的创意。体育场里的巨型奥运火炬被点燃后,就在奥运会期间一直熊熊燃烧,直到闭幕式结束才熄灭。或许并不让人吃惊的是,点火盛典虽源自纳粹德国,却作为最有力的象征之一被历届奥运会传承了下来。
奥运火炬仪式的段落同样给里芬斯塔尔的团队制造了大麻烦。1936年7月,里芬斯塔尔去希腊拍摄火炬的点燃时,对所发现的一切失望至极。奥林匹亚神圣的阿尔提斯(altis,希腊语树丛的谐音——译者)遭到了汽车与摩托车的遮掩。
甚至那个即将身着古希腊服装点燃火炬的希腊男孩也不契合里芬斯塔尔所想象的氛围。最后,活动当天,出现了严重的混乱,事实证明,穿过人群拍摄这一活动是不可能的。里芬斯塔尔承认,在一片混乱中,她的团队错过了点燃火炬的关键时刻。
大多数纪录片电影导演都能理解这种感觉!当摄影车启动去跟拍火炬传递者时,它被一排警察拦了下来。对当地警察而言,挡风玻璃上的国际奥委会官方标志毫无意义;这几分钟的耽搁很致命,此时火炬传递队伍走远了。里芬斯塔尔放声大哭之后,警察才让摄影队继续行进。里芬斯塔尔决定,为了取得她所希望的效果,必须筹划她自己的仪式。
在离奥林匹亚几公里之远的地方,里芬斯塔尔看到了一个火炬手,他手持火炬,正在树荫下休息。这位十八九岁的黑发小伙正是里芬斯塔尔一直寻找的。她停下摄影车,摄影队尝试与他交谈。他不会说德语,他们则几乎不会希腊语,但里芬斯塔尔设法说服了这个小伙子与他们携手,重演这一仪式。
他的名字叫阿纳托尔·多布里扬斯基(Anatol Dobriansky),他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奥林匹亚》的明星之一。里芬斯塔尔把他带到了德尔菲(Delphi),点燃奥运火炬的整个段落被再现于神圣的神谕庙宇——与古代奥运会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场所。
显而易见,虽然阿纳托尔最初很勉强,但进入了拍摄情绪之中;很快他就表现得宛如一位早慧的电影明星,拒绝以某些方式奔跑,坚持以自己的方式扮演这个角色。
里芬斯塔尔所搬演的段落制造了一种强大的效果。为了保证火炬的光芒像一圈光轮,摄影机使用了星光滤镜。接力传递的奔跑者举着火炬穿过德尔菲的剧场与神庙,穿过激动人心的山脉、森林与海滨景观。影片很快便从里芬斯塔尔理想形式的仪式切回到真实事件的镜头,人群列队在路边欢呼。
接着便是一个段落,摄影机沿着4千英里的火炬传递路线穿过一幅欧洲地形图,从希腊经过保加利亚、南斯拉夫、匈牙利、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到德国。每个首都城市的模型还有名字,被叠加在了地图上。
有时,几个画格的新闻片被混入其间。各种各样的遮罩与叠印因此呈现出实景真人,并且快速闪过举着火炬的奔跑者和各国国旗。今天,合成效果大部分要归功于电脑动画系统,但这里完全是借助在洗印厂对负片进行「光学处理」制造出来的。
地图到达德国、纳粹党旗帜弥漫银幕时,随着最能代表温特的号角主题,音乐渐强。壮观的体育场里挤满了10万观众,航拍镜头(从一架齐柏林飞艇「兴登堡」上拍摄的)与专门为此次活动铸造的重达10吨的巨型奥运大钟的镜头叠化在一起。
最后,影片开场13分钟之后,音乐让位于人群欢呼的喧闹声。我们终于进入体育场内部,这时成千上万的观众起立,他们把手伸直,行「胜利万岁」(Sieg Heil)礼。小号吹出温特的奥运号角声时,摄影机摇摄各国旗帜,然后停留在迎风飘扬的奥运会旗上。
为了开幕式,里芬斯塔尔已设法在体育场四周总共安放了36台摄影机。影片随后几分钟表现运动员们在当天的仪式上进入体育场。希腊人进入体育场之后,我们才见到希特勒的第一个镜头,这是一个宽镜头,可以看到他身边的预留观众席还有国家元首及其他重要人物,包括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耶·拉图尔(Baillet-Latour)伯爵。希特勒行举手礼。
瑞典、英国、印度、日本及美国队列队进入体育场。希特勒的第一个特写镜头出现在奥地利队与意大利队之间。引人注目的是,法国队在列队进入体育场时,举起了他们的手臂行「胜利万岁」礼(他们后来宣称他们是在向奥林匹克致敬,而不是法西斯敬礼!)。根据奥运会习惯,东道国队最后入场,一如既往,最大的欢呼声是献给他们的。
人声鼎沸之后,万籁俱寂,等候希特勒宣布奥运会开幕。希特勒所说的一句话是影片绝无仅有的同期录音录制部分。奥运仪式的一部分是国家元首用其母语朗读奥运宪章所规定的内容:「我宣布并庆祝第十一届现代奥运会在柏林开幕。」经常被人断言,希特勒通过发表政治演说滥用了这一时刻。
一如可从影片中看到的那样,这并非事实。或许希特勒在其一生中从未发表过如此简短的演讲,但影片忠实地记录了所发生之事。
为了在希特勒的席位附近进行操作,里芬斯塔尔的摄影师必须有特殊的许可。因为是在同期录音,摄影机比普通的大了许多,被悬在了离重要人物席位不远的绳索上。希特勒亲自批准了里芬斯塔尔拍摄开幕致辞,并就摄影机的准确位置与她达成了一致意见。
因为这一时刻不可能被重复,里芬斯塔尔希望使用两台摄影机,以防出现技术故障。在希特勒预定到达体育场之前几分钟时,几位党卫军开始搬移摄影机。里芬斯塔尔对他们大嚷道,希特勒本人已认可了摄影机的位置,必须保留原位。党卫军解释说,他们从戈培尔那里接到了搬移它们的指示。
里芬斯塔尔拒绝离开,于是党卫军走开了。戈培尔到达时显然怒不可遏,歇斯底里地对里芬斯塔尔大吼,说她试图接手掌控整个场面。但是,里芬斯塔尔获得了胜利,摄影机保持不动。这一简短的时刻再次说明了里芬斯塔尔具有得到她希望得到之物的超凡能力。一如既往,她的「独立性」最终仰仗希特勒的一时兴致,但她依旧勉力自行其是。
影片然后叠化到菩提树大道(Unter den Linden),以及传递奥运火炬的镜头,路两边挤满了被褐衫党徒挡住的欢呼人群。随着温特的号角声,出现了奥运会电影制作历史上最漂亮的镜头之一。奔跑者举着火炬经过短短的入口进入体育场。
里芬斯塔尔吩咐她的摄影师根据体育场内部的光线确定他的曝光量,制造出的效果是火炬经过少许的黑暗时刻被送入体育场的光明之中。在那里,以近乎宗教感的辉煌,奔跑者从黑暗中显影,站立着沐浴在阳光之中,他背向摄影机,右手举着火炬。
在他面前,我们看到体育场里人山人海,所有运动员都列队站在中央的运动场地。这是一个蔚为壮观的时刻。稍作停顿之后,奔跑者下到跑道上,绕体育场跑到了另一边。在这里他点燃了奥运火炬。录下与混录的声音后来重现了火焰点燃时的群情激动。
观众们吟唱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专门创作的一首奥运赞美诗。摄影机停留在奥运标志上——旗帜、火焰、五环。太阳在火炬背后落下。火焰被点燃。奥运会开始了。
人们经常说,影片开场的效果是凸显希特勒,赞美第三帝国的成就。一位作者评论到,「这个段落似乎告诉我们,文明的火炬已然被从它的古代中心——希腊——带到了现代德国,放在以希特勒为巅峰的万神殿中」 。事实上,这并非该影片英语版的效果,因为在英语版中,希特勒直到希腊队进入体育场之后才出现。
在他宣布奥运会开幕前,我们仅仅在特写镜头里见过他一次。在那之后,开幕式上就再也见不到希特勒了。同样,火炬到达德国时,纳粹党旗飘扬,与其他国家的旗帜一起,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但是,在这组开场段落中,最突出的旗帜毋庸置疑是奥运会旗,它支配着体育场以及整个段落。
毫无疑问,就其本质而言,体育场的壮丽与其间数以万计的人是对第三帝国成就的一种赞美。但是,一如我们之所见,纳粹党人拟以奥运会推进德国的「新秩序」。事实上,影片的前21分钟在这方面是相对节制的。此后拍摄的每一部奥运会电影无不赞美为这届奥运会建造的主体育场的辉煌。
市川昆(Kon Ichikawa)的1964年东京奥运会电影以冉冉上升的太阳及新体育场为开场段落,美得让人难以忘怀。1976年的蒙特利尔奥运会电影动人地表现主体育场的结构,这座建筑在举办开幕式时仍在建设。
无论是在对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的电视还是电影报道中,出现星条旗的镜头都比1936年的纳粹党旗镜头多得多。1984年,美国广播公司电视网(ABC Television)的美国优先立场变得十分露骨,以致国际奥委会不得不警告,作为奥运会的东道主转播机构,电视网络应该少扮演沙文主义的角色。事实上,奥运会始终是对主办奥运会的城市及政权的赞美。
里芬斯塔尔的影片捕捉到了开幕式强烈的情感气场。但仅仅从镜头数量来看,该片的英语版并未让希特勒超越任何国家元首宣布奥运会开幕的重要性。尽管如此,观众仍获得一种感觉:希特勒在掌控奥运会。即使在他不为人见时,他的在场也能被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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