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唯：《色戒》最残忍的戏，不是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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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写《色戒》，写了25年，小说只有1万多字，发表后却被评为“汉奸文学”。

李安拍《色戒》，诚惶诚恐，直言“离自己的恐惧很近，忌讳也是最深”。

电影拿到了威尼斯金狮奖和台湾金马奖，却被定义为“三级片”。

内地删减了13分钟后，允许公映，但观众在乎的，似乎只有那3场床戏。

17年后，这部影片依旧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豆瓣上有87万人，打出了8.7的高分。

各种论坛里，很多人依旧在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无删减版”。

只要有汤唯的新闻，评论区“假戏真做”这样的字眼，也总是少不了。

网上对它的讨论有多热烈，人们对它的误解就有多深。

其实，《色戒》是一部可浅可深的电影。

浅显地看，别人是为了一包醋，包了一顿饺子，李安是为了三场床戏，拍了一部电影。

这三场床戏，分别对应了张爱玲小说里的三句话。

第一场床戏，发生在1小时30分左右。

主题是易先生对王佳芝的驯服。

对应小说里的原话是：

“权势是一味春药。”

第二场床戏，发生在9分钟之后。

主题是易先生和王佳芝的缠斗，对应的是张爱玲的那句著名的论断：

“阴道是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

第三场床戏，发生在1小时52分左右。

主题是王佳芝对易先生的反客为主。

对应的是小说里结尾的话：

“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虎与伥的关系，是最终极的占有。”

时间坐标给你了，原著解读也给你了。

你如果只想看香艳的镜头，那上文这些，或许已经能让你满意而归了。

但如果你还未满足，那我们就谈谈这部电影中，更为精彩的部分。

皮囊之下，他们是一副模样；

穿上华袍，又是另一副模样。

时局动荡，明暗交织，你来我往，各怀鬼胎。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男女之间不同场合的交锋，藏着的种种细节隐喻，才是真正解开这部电影之谜的“钥匙”。

01、

被删减的开头

徐皓峰在电影评论集《光幻中的论语》中透露，《色戒》本来有一个精彩的开头。

易先生一出场，就亲自给女犯人上刑。

这场血淋淋的开场，在威尼斯电影节时，震撼了每一位观众。

但在后来公映时，给删掉了。

整个电影的味道都变了。

公映版中的易先生，一开场是个体面人。

他从风度翩翩幽默谈吐，到变成最后的杀人恶魔，黑化的过程，是有迹可循的。

观众观看时更容易接受，但对于人物而言，缺少了一股狠劲儿。

获奖版中，导演一开始就公布了“答案”——

易先生心狠手辣，对女人也不放过。

整部电影就是在上帝视角下，观摩他如何在精神肉体上，对王佳芝进行双重凌辱。

因为这个删减的开头，后面所有的柔情似水、极限拉扯、唇齿厮磨和波诡云谲，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02、

梁朝伟的“动作戏”

别误会，皮哥无意探讨梁朝伟在床戏上多么勇猛，而更关注他如何用动作，来表现易先生这个人物。

当时上海局势紧张，李安花了1000多万，重新打造了南京西路。

这里之前是周星驰拍《功夫》时搭建的“猪笼城寨”，在《色戒》中成为了人间炼狱。

李安用很多俯瞰和审视的镜头，来表现这条街上的压抑。

建筑上拿望远镜的监视者，街道上交头接耳的“帽子帮”，汽车前漫不经心聊天的制服客，甚至是咖啡馆里服务员，计程车上的司机……

个个都神色冷峻，整个大上海呈现出一种肃杀危险的氛围。

一切的环境，只为了烘托易先生一个人。

易先生一出场，导演用打光，呈现出了他阴鸷复杂的那张脸，危险又神秘，极具性张力。

梁朝伟要演出易先生的复杂性，无法靠表情。

这个特务头子藏得很深，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

梁朝伟只能靠一个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来表现人物。

影片开头，四个太太正在打麻将。

易先生回到府邸，汽车停在门口。

他的手下要先绕着汽车走一圈，确认周围无异常，易先生这才缓缓打开靠近家门一侧的车门。

下车、进屋、拉窗帘，一气呵成。

这一套凌厉的动作展现了易先生的狡猾老辣。

他去见四位太太前，又有一个动作——

他特意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发型。

这代表了麻将桌上坐着的，应该有，甚至全都是和他切磋过床技的女人。

足见易先生是个猎艳高手。

即使是那三场床戏，易先生的“小动作”也很多。

第一场床戏里，他玩起了皮带捆绑和抽打。

这是典型的虐恋情节，也是易先生平时审问犯人的方式。

他和王佳芝的亲吻，也好似动物间的撕咬。

事后易先生抽着事后烟，看着王佳芝瘫软床上，仿佛猎人收割完猎物。

第二场床戏里，两人玩起了回形针体位。

这里又有个动作。

王佳芝要亲吻易先生，被粗鲁拒绝，这个动作交代了他的防备心。

随后两人交欢时，画面切换到了狼狗镜头，一群特工荷枪实弹在弄堂里巡逻。

这是戒备心的具象化表现。

第三场戏，王佳芝用枕头闷住了易先生的眼睛。

这个时候王佳芝是有机会杀死易先生的。

易先生看似没有动作，但床边的那杆枪，正冷峻注视着这一切。

这里看似不动，却惊心动魄。

最后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易先生从珠宝店冲下楼，冲出去，几乎是飞到了车上。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是有“鼠相”的，李安读完小说脑补的易先生，其实是张艺谋的样子。

梁朝伟为演好这个角色，减肥8公斤。

开拍前2个月学习了普通话和上海麻将，开拍时他在脸上扑了白粉，眼窝用黑色眼影加深，头发全部往后梳，并且剃高发际线。

再把额头中后方的头发拔掉，让头皮出现尖角，呈现出的人物气质神似张艺谋。

在此基础上，他用一个个精心设计的动作、张弛有度的表演，把特务头子演得鲜活立体。

03、

麻将桌上的“太太文化”

影片的背景发生在1942年“孤岛时期”的上海，各方势力盘踞于此，政治局势十分复杂。

如何表现这种局势？

李安就用一场3分钟的麻将戏，全拍出来了。

这场麻将席，坐着4个女人。

除了王佳芝假扮的香港商人麦太太外，其他三位都是高官家眷。

分别是：

易太太，丈夫易先生，是汪伪政府情报处的头子；

梁太太，丈夫是管粮食的高官；

马太太，丈夫管理交通，地位同样不低；

梁太太的梁和“粮”谐音，马太太的马和交通相关，导演煞费苦心。

一般的解读，会把这场戏简单理解成“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看似很有道理。

当时上海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但在易先生的府邸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夫人们喝着下午茶，快乐地搓着麻将。

嘴里讨论的，是哪家饭馆的饭菜更合胃口，吃多了会不会发胖，抱怨香港的上海菜不地道。

但这些闲笔背后，还另有深意。

“太太局”本质上是政治博弈的第二战场，绝不只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麻将桌上的尔虞我诈，就是当时局势的缩影。

李安为了拍好麻将戏，对女演员的要求是，麻将要打得熟络，打得优雅，更要打得漫不经心。

他请来了著名导演李翰祥的助手，精心编排了一场麻将牌局，将四个女人的阶级关系和爱恨情仇都加进去了。

最后，3分钟的戏，拍了12天，至今看都是暗藏玄机。

太太们戴的珠宝首饰，象征了身份地位。

易太太戴钻石地位最高，梁太太戴绿宝石地位次之；

新来的麦太太（王佳芝）戴蓝宝石，地位最低。

而马太太有些格格不入。

她戴着和易太太一样的钻戒。

联想到后来易先生给王佳芝买了一枚鹅蛋粉钻，可以推断马太太和易先生同样关系匪浅。

于是一场麻将戏，就变成了易太太和马太太之间的争风吃醋，梁太太和麦太太在一旁看戏。

麻将的“吃”与“碰”展现了女人之间的刀光剑影。

比如几个人打麻将换座位，易太太和马太太争上家，展示了易先生的女主人随时可能换位置。

比如易太太讽刺马太太，说她丈夫管运输的，三天两头不回家，都把你放野了。

“放野了”就是赤裸裸的明示了：你没事儿别往我老公床上爬。

比如易太太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她说香港师傅和四川师傅不对付。

这个香港师傅，指的是王佳芝假扮的香港富太；

这个四川师傅，就代表说着四川话的梁太太。

这句暗语的意思是，易太太要拉拢二人，王佳芝听懂了，主动给易太太让牌表忠心。

再比如易先生回来后，梁太太帮腔，说终于有人来给易太太撑腰了。

这其实就是她帮着易太太揶揄马太太。

局势乱成一锅粥时，易先生开玩笑说，钻石不过是石头，别戴着它，打不动牌了。

一句玩笑话，却充满威胁，几个太太立刻消停了。

这场麻将戏，节奏明快，全片的张力都被拉起来了。

04、

易先生是真的中计了，还是将计就计？

王佳芝在片中使用“美人计”来接近易先生。

从最后的结果看，她坠入情欲，功败垂成。

这也牵扯出一个问题——

面对王佳芝的闯入，易先生是真的中计了，还是只是将计就计？

导演在片中，并未通过台词，给出明确答案。

但我们可以反向观察王佳芝。

实际上，王佳芝在叛变前，至少三次暴露了自己。

第一次，王佳芝以麦太太的身份参加麻将局。

殊不知这个局，就是易先生后宫聚会。

麦太太一出场，易太太就已经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了。

只不过忙着对付马太太，懒得收拾她。

牌桌上，易太太说她有王佳芝的电话，王佳芝还是硬着头皮，写下了号码。

易先生果然借吃点心的功夫记下了，这个细节已经引起了易太太的警觉。

后来易太太要给丈夫做两套西服，王佳芝忙着给介绍，随口说道：

“易先生最喜欢那种英国进口的，不打折的。”

这句话越矩了，易太太淡淡回了一句，“是吗？”

当面就戳穿了王佳芝和易先生的私情。

到这里，王佳芝已经是小透明了。

第二次，易先生邀王佳芝吃西餐。

王佳芝拿刀叉时十分局促，喝红酒时，还故作镇定。

这哪里是富商家的太太，就是个演技拙劣的女大学生。

易先生审问犯人有经验，王佳芝的仓皇，就是最有力的证言。

易先生对王佳芝说，你人聪明，赌牌倒是不怎么行。

其实就是看破不说破，点一下她。

后来易先生身旁的曹德喜捅破了窗户纸，直接说道：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们不对劲，只是我不吭气，慢慢看你们搞什么把戏。”

第三次暴露，就是那三场缠绵的床戏。

这是最直接的试探。

两人在床上几番云雨，易先生采用的方式是欲擒故纵，故意交出主动权。

王佳芝则反客为主，从被捆绑，到两人赤裸相对，再到最后极具侵略性的女上位。

女人的话可以骗人，但身体反应不会骗人。

到这里，易先生已经从容地将生死交给了王佳芝，但王佳芝却错过了将他勒死在床上的机会。

那一刻，王佳芝不仅暴露了，甚至已经彻底沦陷了。

王佳芝赢得了肉体，但却交出了灵魂。

05、

最残忍的戏，不在床上。

所有人都在演戏，只有王佳芝当真了，她的悲剧一开始已经注定

刺杀活动的失败，并不能简单归罪于王佳芝的恋爱脑。

这个行动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

王力宏饰演的邝裕民，是学生组织的领袖，也是暗杀行动的发起人，他是一片赤诚之心。

但影片中有一个细节。

在排练话剧时，赖秀金提议排《玩偶之家》，这是易卜生的名著。

但邝裕民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看这种小布尔乔维亚的东西。

这暗示了他身上有一种大男子主义。

虽然为了革命理想可以牺牲一切，但看事十分狭隘，空有英雄情怀，不懂人性。

王佳芝一开始对他一见倾心，后来明白他心思不在儿女私情上，于是便不再执着于他。

之后因排演话剧激发了爱国情，化作扑火飞蛾参与行动，不想沦为邝裕民的一粒棋子。

赖秀金也是学生组织的一员。

她和王佳芝一起暗恋邝裕民，两个人是情敌关系。

她对革命理想完全不纯粹，是精致利己主义者的代表，所有的行为动机就是给情敌使绊子。

王佳芝冲锋在前，她这样的人则会立刻逃离。

影片中还有个细节。

当邝裕民说出暗杀计划时，学生里有人朗诵了诗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看似慷慨激昂，其实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汪精卫。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汪精卫从爱国青年变成了大汉奸。

而这群学生用汪精卫写的诗歌反汪精卫，真是幼稚可笑。

这也暗示了，包括邝裕民、赖秀金在内的爱国学生，本质上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所有人都在演戏，只有王佳芝当真了。

她的悲剧一开始已经注定。

李安回忆，当年他读到小说结尾，看到王佳芝放走易先生，感到很震惊，不理解张爱玲为啥这么写。

但就是这份诡异，让他对这部小说念念不忘。

多年后，他拍摄这部影片时承认，自己还是没能读懂张爱玲。

本片编剧王蕙玲也说，《色戒》或许是张爱玲最神秘最参不透的一部小说。

即便读不懂参不透，他们还是努力拍出了影片，并把很多细节藏进了电影里，试图把张爱玲内心的东西拍出来。

《色戒》就是这样一部值得反复回味的电影。

它的主人公是王佳芝和易先生，原型是郑苹如和丁默邨，还有张爱玲和胡兰成。

张爱玲写这部小说是将个人感情融入其中的，绝非畸恋猎奇之作。

1场麻将戏，2场暗杀，3场床戏，让整部影片变得鲜活立体，直到17年后仍然能解读出新的东西。

期待《色戒》有一天能“平冤昭雪”。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一粒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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