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二十年,浪漫
作为宫崎骏巅峰时期的作品,《哈尔的移动城堡》(下称《哈尔》)留在大众心目中的印象是它甜蜜的爱情、俊美的男主角和华丽的欧洲风情。
而在这层浪漫表象之下,与其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下称《你》)的自我和解成长遥相呼应,《哈尔》更关乎“她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哈尔的移动城堡》
今年4月,这两部电影在中国内地先后上映,其中《哈尔》恰逢上映二十周年,我们有幸能直接在大银幕上见证这位长期以来作为日本动画门面的动画作者、最有商业号召力的日本导演这二十年创作脉络的变迁。
近日,吉卜力工作室荣获戛纳国际电影节荣誉金棕榈,同时宫崎骏也在美国《时代》杂志2024年百大影响力人物榜上有名,可谓双喜临门。
但实际上八十年代末,随着票房成绩逐步上涨、艺术水平开始被认可,宫崎就已经在日本渐渐获得至高无上的名誉。在大众眼里吉卜力做的动画就是日本国产电影,不是作为亚文化的日本动画。
而《幽灵公主》(1997)则突破了日本时代剧(古代题材作品)电影的刻板印象,宫崎在严谨的民族文化考据基础上创造了一个架空的室町时代(1336—1573)。
电影研究学者叶精二认为该作作为时代剧却有着武士、百姓阶层以外的大量异族,有着连结现代的可能性,且和黑泽明的《七武士》作为两条基准线颠覆了时代剧的样式,改写了日本电影史。
《幽灵公主》
宫崎在《千与千寻》(2001)创造日本本土最高票房纪录、获得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奖,商业艺术“两开花”的巅峰时刻之后,这个国民导演的身份也越来越牢固。
某种意义上,宫崎骏接过了1998年逝世的黑泽明的旗帜,成了下一代日本电影的“天皇”。
宫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身份的重量,该尽一些作为国民导演的责任,在电影中告诫人们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作为人的纯粹价值等等,就连《哈尔》也反映了他对当时伊拉克战争的态度。
《哈尔的移动城堡》带有鲜明的反战色彩
直到《起风了》(2013),他开始“自私地”借他人故事讲述自己的创作,《你》更是索性抛下观众,为记忆中远去的母亲父亲、为战友——合作了五十多年的色彩设计师保田道世、为敬爱的挚友高畑勋一一送葬,与自己这矛盾的一生和解。
比起关注集体、世界的宏大叙事,更注重个人实现的私人叙事恰恰是早期新海诚的特点。成为新一代日本电影高票房旗手的导演新海诚似乎也在试图扛起某种责任,没有直接经历“3·11”东日本大地震伤痛的他,在《你的名字。》《天气之子》描绘了两次虚构灾难之后,《铃芽之旅》终于触及了真正的灾难。
“3·11”被“前景化”,主角铃芽见证从南到北各地风土人情的旅途实际上就是新海诚通过创作来探寻集体记忆的深处的途径,在虚构中重验伤痛。
《铃芽之旅》
有种说法是“3·11”与战败是日本近代的两道分界线,这里的巧合是,宫崎因为当时刚出生没多久,是二战记忆的非直接经历者,《你》某种意义上也是宫崎“虚构地”回溯二战时代风景的尝试。
《你》上映后就有一种吊诡的观点:新海诚接过了国民导演的旗帜变得越来越“宫崎骏”,宫崎骏则越来越“新海诚”,从一名国民导演蜕变成私人又“任性”的作者。是什么导致宫崎骏出现如此转变?
《哈尔》这部处于他作为国民导演巅峰时期的作品或许能给出一定的答案。该作讲述制帽店学徒苏菲邂逅了神秘金发帅哥魔法师、移动城堡的主人哈尔。为了报复与哈尔会面的苏菲,荒野女巫把她变成了老太婆。
变老的苏菲决定离开生活的小镇,壮着胆子住进了移动城堡。在和哈尔等伙伴生活的过程中,她找回了生活的意义,也决心拯救失去了心性的哈尔。
另一方面,哈尔的魔法导师莎莉曼——在皇宫拥有巨大实权的魔女——想要让哈尔为国家的战争效力,但哈尔厌恶国家发动战争,不想参军但又想以一己之力制止战争,这也让哈尔遭到追缉。
与他的美貌形成反差的是,哈尔的内心既脆弱又胆小。于是就有了本片的这句宣传词:“恋人是胆小鬼魔法师。”与这句话相呼应的另一句宣传词是:“女主角是九十岁的少女。”不难看出,苏菲的衰老和哈尔的胆小同等地被视为一种缺陷。
宫崎在《幽灵公主》后开始思考衰老,似乎自己的身心一下子老去,就像花季少女的苏菲一夜之间变老那样。
渐渐地,那些带有母性形象的经典宫崎女性不再充当主角:
千寻是一个没有主见、需要经受磨练的平凡女孩;波妞保留了儿童天性的负面,只因想要见宗介就引发了海啸,制片人铃木敏夫认为宫崎前所未有地描写了一个自私的女主角。
《岸上的波妞》
在《哈尔》里,哈尔虽依赖着苏菲的母性一面,但苏菲逐渐寻回年轻的样貌这个过程其实是对母性的抵抗、对少女性的回归。
苏菲这个角色也让人想到《你》的火美,男主角真人的母亲久子葬身火场,在对母亲的思念中真人来到下界,母亲在下界中以少女模样的火美登场与他一同冒险。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苏菲和火美的身体都流动着不同的时间。火美在下界认识了未来的儿子,当下与未来的时间聚集在她的身体。
衰老的苏菲也并非一直维持着老太太的样貌,年轻的光滑容颜与层峦叠嶂般的皱纹来回变化,即使最后再度变回少女的她,证明曾经衰老过的白发也如伤痕一样留在她的身体上。
不妨分析苏菲变年轻的情节:苏菲假扮哈尔的母亲,代替哈尔会见莎莉曼并拒绝让哈尔协助战争的请求,她为哈尔辩护时头发渐黑、皱纹渐消,就好像苏菲的年轻心态具象化了一样。
当时已年过六旬的倍赏千惠子在此献出了从老妇人到少女丝滑变化的惊人配音表演——她因有了爱恋的对象、生活的目标而炯炯有神。
这段表现混淆了多个视角以及主客观的界线,我们无法知晓苏菲是否真的变年轻了,还是说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这个特写苏菲的镜头还暗含了莎莉曼的视角,即莎莉曼已看出苏菲并不是哈尔的母亲,只是一介坠入爱河的平凡少女罢了。
莎莉曼指出了这一点后,苏菲又变回了老态,就好像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一样(后面还有一段苏菲梦到半夜窥探哈尔的秘密的情节,也是年轻的样子,年老才是象征着现实)。
导演押井守认为宫崎只是凭直觉让苏菲的样子变得更适合某个场景罢了,此中解读不出什么。但我们也不难发现宫崎打造的这个爱情故事的非典型之处。身体中蕴含不同时间的苏菲在想要保护男孩的母亲与恋爱中的少女这两种矛盾的身份之间游走。
而哈尔也在和火恶魔卡西法签约后交出了心脏,开始拒绝成长,外表是成熟美男子心灵却安放在他处,他心中的那个长不大的小男孩永远等着别人拯救。
因此,苏菲不同于以往的经典宫崎式母性女主角,为了拯救哈尔她要做的不是成为无私献身的母亲——像《风之谷》(1984)的娜乌茜卡那样安抚世间万物的情绪——而是重新成为少女,能为恋人感伤、忠于自己私心的少女。
在宫崎进入晚年的岁月,他开始烦恼起如何表现现代年轻女性的恋爱观,苏菲这个角色给出了一个答案:
拒绝成为母亲,娜乌茜卡应该成为过去式,而是以少女之姿在年龄与性别中寻找对等关系。
对苏菲来说,恋爱是寻回少女身份的过程,不是作为母亲角色保护哈尔。当莎莉曼指出她爱上哈尔时,她迅速变老宛如变色龙般的保护机制——成为哈尔的母亲是逃避恋爱的借口。
之后哈尔带苏菲来到他儿时乡土,又再变年轻的苏菲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此时她对哈尔说出了耐人寻味的台词:“我想帮助你。但我不美丽,只懂得扫除。”
若说第一句是以恋爱少女的身份说出,第二句潜台词大概是“我只能为你献身”,是下意识以“帮孩子做家务”的传统母亲形象来逃避(与娜乌茜卡的大爱无私母性不同,苏菲的母性反而是自卑的消极表现)。
但哈尔回应她“苏菲,你很美丽!”来重新肯定了她的少女身份。就好像在说健康的爱情关系不应该是单方面的付出,也不必强迫自己隐忍地坚强。
在这样一段小小的对话中,两人已学会互相搀扶,不可替代的恋爱关系被这个隔绝外界战争的大自然仙境所复魅,之后苏菲也逐渐变回年轻未再衰老。
为了让这个故事落下帷幕,宫崎得为自己刹不住车的故事寻回逻辑性,永不停歇的战争需结束,哈尔那遗失的心灵也需归位,所以苏菲必须又回到哈尔的故土,与儿时的哈尔再会,但这段情节已稍显累赘。
结果,随着哈尔寻回心灵,稻草人变成人,移动城堡的崩塌,莎莉曼也结束了战争,似乎只要苏菲和哈尔两个人的关系获得确定、找到成长的意义就能消解世界的灾难一样。
那么战争在宫崎动画中意味着什么?从一些涉及战争的宫崎动画不难看出,这些战争总是被放置在外部:
《红猪》的故事发生在一战之后,二战来临前,在这个夹缝般的和平中短暂地存在过一个能纯粹地举行战斗机空战竞技的时期;
《红猪》
在《哈尔》中,战争似乎总是不会波及城堡内部,只要调整城堡里的“任意门”,就能离开战场去往另一个空间;
《你》虽然发生在二战时期,但故事讲述真人为了躲避战争而搬到乡下生活,故事后半则聚焦走入石塔内部的幻想世界展开的冒险,随着冒险结束,故事也一下子跳到战争结束。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但相对于总是被战乱纷扰的外部,内部的乌托邦也并不是永恒的。
宫崎在和作家司马辽太郎的对谈中透露过自己曾想创作一个平安时代的动画,舞台设定在一个被土墙围起的筑地塀,墙内一片祥和,墙外是瘟疫蔓延、饥荒遍野的景象,但有一天地震或传染病导致筑地塀崩塌。如此看来,宫崎应该始终认为内部的崩塌是注定到来的灾难。
这样的思考或能令人联想到后“3·11”的文艺创作,对上世纪九十年代经历了阪神大地震、地铁毒气事件等恐慌的日本人来说,末日的氛围好像笼罩在日常的秩序之上且永无终结,一些文艺创作马后炮式地将“3·11”诠释为就像是注定到来、终结非日常状态的大灾难。
但宫崎眼中的灾难来临、内部崩塌并非终结某种状态的征候,无论多坚实的内部、再美好的幻想世界在外部的现实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国外战争新闻的人是否想过这样平和的内部也有被侵略的可能?生活在封闭的岛国、建立起同胞概念共同体的日本人是否想过这样的内部只要海啸一来就会被摧毁?
于是,在宫崎动画中,红猪与空贼们握手言和也无法躲避必将到来的战争时代漩涡;在《崖上的波妞》(2008)中宫崎又让日本的现代系统彻底失灵,以水之国的样子焕然重生;
《岸上的波妞》
《你》里象征幻想世界的石塔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一样最终将迎来崩塌,就算哈尔对城堡内部进行了一番改造,但只要让卡西法离开城堡、被战火攻击,内部的秩序就立刻暴露在外,城堡最后只剩下一块行走的、没有内外之分的木板。
卡西法用哈尔的心脏作为移动城堡的动力来源,城堡的内部被视为哈尔封闭的内心的象征。军队和王权以战争不断摧毁城市,想要侵犯城堡内部。
而苏菲虽然一样是外部之力,却展示了另一种温柔的介入,一面拒绝成为母亲,一面果断地让卡西法离开城堡重构秩序,重新赋予哈尔心性,让哈尔挣脱母性的襁褓获得真正的成长。
只有内部真正地被破坏了才能获得重生,就像《幽灵公主》森林在灭亡中再生,像《风之谷》漫画结尾娜乌茜卡前往圣都封印灾难来夺回世间万物的自由生长权利,“战争—灾难”是修道的必经之路。
《风之谷》
当宫崎迎来暮年时刻,他自己也不得不走上新的修行之路,去经历人生新阶段的灾难。
《哈尔》成了他晚年创作的一道分界线,从为他人讲故事转向了为自己讲故事,他将自己的弱点一分为二给苏菲和哈尔,以直面自己的衰老与懦弱。
后来创作出来的火美就像苏菲的镜像,在没有时间的下界里,火美隐去了母性,其少女性必将通往永恒。在哈尔内心世界深处,苏菲呐喊道:“我在未来等你!”
这句话也如流星般超越了时间概念,笃定即使在时间的漩涡里走散,未来也会再度相认,就像是火美明知自己会葬身火场也要走向外部,去成为真人的母亲。
宫崎骏笔下的角色似乎总能察觉到灾难必将发生,明知未来必将失去什么,但他们还是毅然走向那个混沌和秩序共存的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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