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我想要
✦ 前段时间宫崎骏老爷子又一次的“封笔之作”《你想活出什么样的人生》上映,其中各处不同的细节、隐喻,人物的饱满度与画面的细腻感被各个拉片博主谈了上百次、上千次。有人说这部片冗长、节奏缓慢、情节拖沓,也有人反复地咀嚼、琢磨,直到有些片段在来回的思忖中磨出了褶皱,直到一本书被留下手指摩擦的痕迹。我算是半个后者,当第二次电影结束,真人走出房门,米津玄师的声音响起,我竟然像钻进了新的异世界似的,在葱郁的森林里、在海水像泡沫似得海滨小镇,在荒野上的城堡中、在一幢小洋房的窗边,一面拖曳着过去的记忆与逐渐变得疲惫的身体,一面又憧憬着无数明媚的远方、畅想着从不具名的未来。
✦ “你想活出什么样的人生?”这句话既像是宫崎骏问自己的,是他为这部具有强烈个人性的电影做出的注脚,又像是老爷子替所有人问出的: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怎样的生活与期待的愿景,是你想要的?是功成名就的万人瞩目下的主角,是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还是做个正直、善良的木匠,浪漫的诗人,一贫如洗的哲学家,在街边卖花的商贩。
✦ 也许这些选项根本不足以穷尽大部分人对个人生活的期待与憧憬,因为人生的选项本就应是丰富的、多元的,是任何人可以做出任何决定的过程。但遗憾的是,在现实空间里,人生的选项几乎少到可怜,每一个抉择都被标好了固定的价码,每达到一个目标就代表拥有了与之相符的等级权力,每向上跨过一个阶梯,账户里的余额便会使其拥有俯视观看更多人的可能。当金钱能够对绝大多数事物、行为乃至鲜活的生命进行衡量时,人便不自觉地陷入到商品社会制造出的幻影虚像中:明确的价格、明显的等级、明白的利益交换。
✦ 于是,当米津玄师的声音褪去,兀自安静下来的放映厅便使耳朵变得格外敏感起来:“完全不值38块钱。”说着,男人和女人推开虚掩着的门,向有着光亮的地方走去,只留下贴在门上的蓝白色海报:
✦ “你想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The Heron and thegirl
成为一个☆
被商品化的人☆
@TuTouSuo ™️
“我根本不应该妄自同情任何人。”
“可以共情,但绝不能居高临下地自我感动。”
我们一同坐在南京春日的下午,缓慢地等待时间流动,像是从不着急去做任何事一样,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分享着各自过去的生活,谈论着最近观察到的事情。说到高兴时,四个人一同高声笑起来,笑声几乎要淹没整间屋子。
“太多的时候,我会有些‘同情心泛滥’,比如看到路边的清理垃圾的环卫工,或者是佝偻着腰捡废品的老人家,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但后来我发现这样的‘同情’其实是种赤裸的高傲,在这些场景中,我们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去俯看对方,甚至默认了职位、劳动有绝对的高低贵贱之分,这是种如此明显却又被伪装为同情的傲慢。”
我总是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也总是在某个突然到来的谈话间隙里笔先开口的人:“她/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劳动者,我没有资格同情,我只能共情,共情一份工作的辛苦,共情同样在深夜归家的打工人,共情明明努力了但就是得不到回报的人,因为我们都是平等的。”
沙发对面的灯晕出漂亮的光圈,又折射到贴着彩色插画的玻璃门上。我喜欢盯着某个东西说话,它们能帮我更好地去想象、回忆和调动情绪,“共情是不需要谈差异的,只谈相同,像社交媒体里谈的「不要共情208万」也是很典型的例子,只不过这个时候我们成了捡垃圾的爷爷、背纸壳子的奶奶而已。”
“对,现在很多人都会说不要共情明星,‘月薪3000为什么要担心3000万的生活’,还有‘给我这么多钱我做得比她/他还好’,这些都是用钱的多寡划分出了人的等级,好像脱离了「人与人」交往的关系,变成了「钱和钱」的对话,谁赚的钱多就有地位,相反赚的少的就需要仰视另一方。”Y的头发用发簪盘起,说话的时候翠蓝色的珠帘只在她的耳旁摇晃,好像一颗小小的风铃,“我们现在特别擅长用钱衡量和定义一切,就抛弃掉了作为人来说,本身就具有的情感,包括换位思考的能力,而且要做出很多利他的、善良的行为,都需要足够共情。但如果我帮你之前,或者是我为你感到遗憾、难过、开心的时候,都需要加上「你是不是赚得比我多」的想法,那就脱离了原本的意义了。”
“讲到这个,其实学历也有等级。”J坐在Y的左侧,穿着碎花裙,眼睛亮亮的,“有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考的学校是不是比不上其他人的,也会担心讲出去人家看不起我,虽然考上了是很开心,也觉得有点底气了,但还是会有一些想法。”J看着我,又转向Y:“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虽然是结伴而来,但她们彼此早已互相认识,便也没有太多遮掩的:“有啊”,Y说,“普通211和重点985怎么比,我甚至都不敢发小红书,怕别人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前面的笑声由我发出,想起前阵子有人留言「中传也不怎么样」,只觉得这样的情况确实存在,无论考上了什么学校,想要评上那么一两句的都大有人在。后面的赞同来自M,一个腼腆的i人——相比于M,我应该浓浓的i,是人前“随地大小E”的i。
“之前家里亲戚问起我考的学校,他们都有点不知道,我自己心里也会发怵,是不是考的学校不够好。”M的声音软软小小的,她的牙齿特别可爱,像是一只脾气胆小的小猫咪在打奶嗝。
我喜欢听她们说话,喜欢那种过着不同生活、有着不一样人生轨迹的人,却拥有着相同感受的共鸣。但作为年长她们几岁的人,我又深觉必须说点什么回应这些困惑。当然,更多是因为遇上了愿意倾听的人,遇上了难得能够同频的朋友,倾诉欲和表达欲就不由地翻涌上来——这是好久未曾出现的感觉了。
“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被物化的世界。我不想用这么学术的词语,但此刻我只想说卢卡奇和马克思真的预料到了一切。”我故作夸张地伸出手,引得她们接连笑了起来,“最近有部电影叫《你想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其实我有在想,我们现在好像只有一种人生,就是成功的人生”随后,我的声音严肃起来,这个问题值得好好讨论一番:
“自由的人生是不负责任、洒脱的人生是没有上进心、中途放弃成功的人是缺乏持之以恒的精神,只有功成名就了,只有赚到了钱的人,才会被认为过了有意义的一生,而那些虚无缥缈的,无法用银行账户里的数字、用某个92名校头衔、用总经理、教授、主任这样的职位概括的,都是没有用的生活,是不值一提的生活。”
“我们太擅长量化一切了,日薪、月薪、年薪,不知不觉人也变成了货架上的商品,这是奢侈品,那是轻奢品,那是日常用品、快销品。从小到大不管是家庭还是学校,还是公共教育、我们所使用的社会符号,都在不断地褒奖一件事,那就是「成功」,但思想上的成功、视野上的开阔、精神上的陶冶,都无法被具象话,所以要有资格证、要有学历证、要有职位证明和银行卡。社会是拥有秩序的,是理性的,是必须有条不紊地才能运作的,所以人也必须要是这样。「条条大路通罗马」,小的时候我们以为是通往理想,是每个人写在作业簿上的憧憬、想象与自由,后来长大了才发现,原来罗马是用钱堆出来的,我们就都走在为了去罗马而做牛马的路上。”
或许是最近太过于疲惫,又或许是电影院里米津玄师唱出的旋律再次出现耳边,真人从崩塌的秩序中逃离,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个秩序森严又充满暴力的世界——那本是理想中的世界。现在想来,宫崎骏想要逃离的,想要让真人脱身的,会不会就是我们现在的社会,一个在启蒙时代认为充满理性、秩序、契约的“理想世界”,却被异化为了鹦鹉吃人、鹈鹕吃灵魂的压抑的空间。
“其实生活应该是多元的,人应该活出自己想活的人生不是吗?”我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我觉得很遗憾,最开始我连「想要活的人生」都没有,因为从小到大学到的东西固化了我的世界、我的脑子、我的想法,但现在,我却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活出怎样的人生」时,还被困在日复一日的工作、被绑在每天的推送阅读量或是观看数里,纠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得足够好、足够多,一分钟都不敢停下。”
“我不懂这种状态和「不知道」之间,哪种更让人感到可悲。”
话题太过沉重,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还没等我开口——“但是我和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很喜欢你还有花花啊”,Y说,“她们还让我一定要和你们说,她们都很喜欢你们,都在这里获得了很多。”
“而且!人生虽然是多元的,但勇气是要慢慢积累的,也许现在我们能开始想,之后就会一点一点去做,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摘出这么现实的、功利的环境。就像是最开始我爸妈让我不要考研,不要考这个学校,我不管,我就是要考,现在考上了,他们反而觉得挺好的。”J也凑上前来,“多体验和多感受很重要,虽然我也怕别人说我的学校是不是没有那么好,但还是那句话,‘我不管’,我自己怎么过才是最重要的。”
J和Y接过了变得低沉的气氛,我也自然地再次加入进去,“我们要承认不同的人生活法,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如果不是最厉害的就会很失败,在很疲惫的时候又很害怕自己变成半途而废的人了,变成一事无成的人,最后只剩下永远过不去的、无穷无尽的自我内耗。”
“是的”J和Y一同点头,我再次看向对面的暖黄色的灯带,玻璃门上的倒影似乎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其实……”这是M第三次主动开口,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全神贯注的,在每一句话的最后,都有轻轻的回应,“爸爸妈妈好像也很重要,就是他们会维护我,在亲戚们说不认识我学校的时候,我爸爸就会站出来和他们解释。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想要做的事,如果周围的人能够支持,我会觉得很好。”
“现代社会里,家庭是最小的生活单位”我说,“它代表了亲密关系的最后一点点余温,要对抗这个巨大的理性的、秩序的社会,好像除了回到温柔的亲密关系里,回到人的共情与相互间照顾、保护的传播交流中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这场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再次出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我与朋友们依次拥抱告别,即使刚刚已经做过相同的事情,但我仍然再次提出了拥抱的建议:
“抱一下!再抱一下!!感谢你们啊!!”
回到二楼,她们仍在一楼的汉堡店和花店里闲逛着,我站在走廊上,再次喊她们的名字,再次说了再见。
那时候我想的是,我要活出的人生,就是这样真实的拥抱、真诚的笑容所包裹着的人生。
永远爱你们,让秃头所仍然能够做梦、能够充满欲望与期待的你们!
ꕤ⋆⸝⸝ Ide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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