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难懂,自传,新作,宫崎骏
作者 / 甚谁编辑 / 彼方排版 / Lizzie
-引言-
2013年,《起风了》上映。再次获得巨大成功和无数好评的同时,宫崎骏做出了著名的“引退宣言”。
然而正如2016年NHK宫崎骏主题纪录片“不了之人”这一标题所说的那样,2017年由铃木敏夫宣布宫崎骏撤回了引退宣言,并于同年公布了由宫崎骏担任监督,吉卜力工作室制作的长篇动画企划《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企划的诞生就围绕着宫崎骏“最后之作”的话题展开,然而与天生自带的话题性不同的是,吉卜力在这部作品本土上映前,为其选择的宣传方针就是“不做任何宣传。”电影在未公布任何预告片、剧照,仅有一张充满吉卜力电影风格的苍鹭海报的情况下直接在日本院线上映,对于吉卜力电影观众来说也是别开生面的观影体验。
如此独特的开场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获得了十分优秀的成绩。在票房方面,首日票房便突破四亿日元,下映前总票房列入日本电影历史票房前百。在奖项方面,2023年年末拿下金球奖最佳动画之后,在2024年的第96届奥斯卡中斩获最佳动画奖。这也是继《千与千寻》之后,日本动画电影历史上的第二座奥斯卡奖。
而在万众期待之下,影片也终于于4月3日在国内上映。
关于影片本身,不少评论都认为作品在画面上保持了吉卜力一如既往的精致与奇异,然而剧情、特别是后半部分的剧情,略显晦涩难懂。
其实,宫崎骏本人也在试映会后提到过这个问题,他说:“我自己也有搞不明白的地方。”也可能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所以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上映之后,吉卜力副总裁西冈纯一在2023年9月的多伦多电影节上宣言:这并非宫崎骏的引退之作。也就是说,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是什么让已经引退的宫崎骏不再引退,《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到底又传达了怎样的思想,本文试图通过结合作品本身的故事设计,来一窥宫崎骏再度成为“不了之人(終わらない人)”的心境。
*注:以下内容涉及到对作品的剧透。
01
成长与拒绝成长的困境
毫无疑问,影片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成长”。
铃木敏夫曾说影片的标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仅在标题上取材于左翼知识分子、儿童文学作家吉野源三郎的同名作品。但正如许多剧情分析已经提到的那样,宫崎骏在再度复出之际已经考察了许多经典儿童文学作品,影片的剧情架构实际上也取材于约翰·康纳利的《失物之书》。
这种少年少女误入奇境,最终收获成长的故事屡见不鲜,尤其是宫崎骏极为偏爱,甚至连试图学习宫崎骏的新海诚在其作品《追逐繁星的孩子》中几乎是一比一复刻了这一模式。
注:《追逐繁星的孩子》讲述的是生活在乡下的少女明日菜邂逅了来自地底世界的神秘少年“瞬”,并由此卷入了神秘生物与地下世界的骚乱中。明日菜和为了复活妻子的老师森崎,瞬的弟弟“心”一同在地下世界展开冒险,前往“生死之门”。最终一切结束后,明日菜回到了地上,以成长后的明日菜参加毕业典礼的镜头告终。
不过,本片中的成长故事因为融入了宫崎骏本人的人生经验,反而带上了一些自传色彩,使得影片远非一般的儿童文学成长故事。这种不同体现在男主角真人并不是简单从对成长的懵懂走向逐步成熟,实现成长。而是在怀念母亲,纠结于父性的独特思辨中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
以《千与千寻》为例,千寻先是误入秘境、离开父母,因此不得不自己努力,最终成长、获得朋友并最终解救父母、阖家团圆。
但真人没有这样的契机,他在故事一开始就失去了母亲。他不仅对夺走母亲生命的大火(象征第二次世界大战-东京轰炸)无能为力,对于在战争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生活更加滋润的父亲,以及作为母亲替代物进入家庭的姨妈/继母的出现也感到无力。也就是说,对于传统成长故事而言,成长是解决困境的方法,但对真人而言,成长无法解决任何困境,最多只能使他选择接受现实。
因此,我们看到真人选择不接受,拒绝成长。在新环境中,他无法融入,甚至一度通过自我伤害来拒绝外界,太阳穴的伤痕代表了他的抗拒。面对以“母亲尚在人世”为诱饵的青鹭,他也是以激烈态度选择战斗而非跟随。这实际上反映了真人在失去母亲后虽然成长(意识到世界的残酷和童话的无力),但同时也拒绝成长(无法抹除对母亲之死无能为力的失落感)。
正因为如此,真人无法面对继母夏子,也无法接受她作为自己的新母亲。这并非因为他讨厌夏子,或是因留恋母亲而拒绝有人替代她,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悖论的心境:需要母亲的同时,未成熟的自我并未成长到能够守护母亲的程度。
因此,失去母亲的自己无法接纳新的母亲。正是在这种复杂情绪的影响下,真人在发现母亲留下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后,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这是因为,母亲的指引使他成长,而失去母亲的自己不得不面对成长,但一方面自己难以找到成长的方向(即回答“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另一方面也失去了成长的目的。
因此,本片不仅是在成长过程的描绘上集宫崎骏作品之大成,同时也突破了宫崎骏以往的少年物语的叙事框架,描绘了“成长之不可能”的主题。
02
母控,或讴歌母亲的少女性
而为了修复这种“成长之不可能”,影片给出的答案,恰恰正是真人已经失去的“母性”。
首先,真人走向森林寻找夏子,是为了守护自己虽然目前还无法接纳的新母亲,这一点在塔中看破母亲的幻象的情结中也是非常明显。
而来到下界,首先帮助了真人的是母亲一般的年轻雾子,从雾子居处的女仆们的雕像可以看出,母亲般的女仆们也在守护着他。于是剧情也自然过渡到接受苍鹭男的提案,两人一同寻找夏子的下落,并邂逅了火美。
与火美的冒险是改变真人的关键。而这和宫崎骏以往的创作大相径庭,因为这场冒险表面上是极具宫崎骏风格的少年少女故事,但本质上则是少年和自己的萝莉妈妈一同冒险的故事。因为火美就是生下真人,日后又葬身火场的母亲久子。
“萝莉妈妈”是一个颇具深夜动画·狂热宅男属性的名词,在本片播出之前,恐怕不会有人把它和宫崎骏联系起来。但是宫崎骏就很直接地在有可能成为自己最后之作的作品中毫无掩饰地释放出了这种对于“萝莉妈妈”的欲望:我就是要和萝莉妈妈一起冒险。这可以说是《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作为吉卜力作品来说最为惊异的一点了。
其实宫崎骏的母控情结,对于日本批评界来说早已经是一个自有其脉络的经典话题了。《龙猫》可以说是宫崎骏较早的将自己的母亲形象投射在作品中的尝试。此后的宫崎骏作品中也总是出现对于母亲以及母性的表达。
从《天空之城》中怒斥巴斯飞不起来、此后又帮助他飞起来的朵拉,再到《悬崖上的金鱼姬》里被称为融入了自己母亲形象的辰婆婆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以及后来《起风了》中同样罹患肺结核的菜穗子。
《天空之城》中的朵拉
《悬崖上的金鱼姬》中的辰婆婆
而本作中,真人的母亲久子在故事的开场就已经离世。与宫崎骏此前的作品相比反而非常“不对应”,但是这反而进一步释放了对于母亲角色塑造的可能性。
在日本批评家宇野常宽的《母性的敌托邦》中有一整套全面而复杂的考察。总的来说,便是认为宫崎骏描绘的是一个女性无条件肯定男主人公的“母性的乌托邦”。
所以宇野在本片日本上映之后的影评中也写道“没有特别欣赏……只是一部内容贫乏的作品”。宇野认为火美 “只是《未来少年柯南》中的拉娜,《天空之城》中希塔的延伸” ,而“母亲不会否定孩子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少年的幻想中”。
最终他得出结论,认为在真人与继母夏子之间存在一种俄狄浦斯/精神分析式的禁忌之恋的可能,而宫崎骏最终没有转向追求这种禁忌的关系,未能实现作品的变身是值得惋惜的。
然而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确实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把夏子作为母亲替代的这种情绪,也不好说曾在楼上窥探父亲与夏子的真人心里就一定不存在某种“弑父娶母”的禁忌冲动,但是正如前文所说,这里的关键并不是在于把夏子作为母亲的替代来追求从而获得一种遗失的母性,而是对于母性的追求、亦或者对夏子的禁断之恋,本身就很难施展。
在产房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夏子对于真人的态度恰恰不是肯定,而是讨厌。假使这里真的存在某种陈词滥调式的禁忌之恋的欲望,它也早就以夏子怀孕并生产,对于真人的讨厌宣言而告终。
而另一方面,作为母亲少女形态“萝莉妈妈”的火美,她确实是肯定了真人的存在,对他的冒险有着积极作用的同时,也在最后母子相认,说出我喜欢火,我还要回去生下你的母性宣言。
但是这种宣言与其说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全肯定”,不如说是一种为了注定的丧失/无力感而做的事前准备。母亲终究会孕育孩子,正因为孕育了孩子所以才成为母亲。
多年以来在常被引用的宇野常宽的动画批评中,我们可以反复看到“全肯定的母性”“矮小的父性”“母亲的胎内获得自由”等总结,这样的批评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某种意义上也是在用一种性别文化的视角审视所有作品,而抽离了对于母性-孩子这一本质关系的考察。
曾为动画学术趴撰稿的批评家红茶泡海苔在日本同人批评杂志《ビンタ》的宫崎骏特辑中发表了名为《宫崎骏与少女女性主义》的批评文章,核心便是从大塚英志对亚文化以及江藤淳的母性讨论的再考察出发,指出宇野在母性问题的讨论中过度拘泥于父性本身的批判(性别主义),而没有认识到此类作品对于作为女性的母亲的女性性的表现。以宫崎骏来说,便是贯彻始终的少女形象,即“少女女性主义”。
如果说对于此前的作品,宫崎骏在希塔(《天空之城》)等少女形象上有着难以摆脱的“母控”嫌疑的话。直接表现对于“萝莉妈妈”的青春灵动,在与少女母亲的拥抱中得到成长的本片,则是走向了“母控”的另一面,也就是讴歌了某种永恒的少女性,即“她活出了这样的人生”。
03
并非是“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而是“我活出了这样的人生”
通过讴歌母亲的少女性,肯定母亲必然生下自己,自己也必然面临与母亲的分别——这样的设计,又是如何超越“拒绝成长”这一问题的呢?
对于真人来说,这一点要从他与大叔父的两次交流中窥见: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大叔父时,真人刚被夏子否定。他拒绝了大叔父想让他接班的提案,并称这是因为自己带有“恶意”。这里的恶意表面上可以解读为,真人并不是一个“好孩子”,他在学校霸凌事件中自残,以此来诬告霸凌者。
但是从更深的一层上,我们可以说真人他并不想成为大叔父那样的主宰者,他拒绝成为父亲。
在某些解读中,掌管下界秩序的大叔父作为本片唯一的老者形象,几乎都被认为是宫崎骏本人的化身。把让真人接班的剧情,理解为宫崎骏为自己寻找接班人的意图。
不过在今年年初放出的新纪录片,讲述《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制作历程的《ジブリと宮﨑駿の2399日》中算是给出了一种官方的解释:真人代表着宫崎骏,而大叔父代表着著名动画导演、制片人高畑勋,而苍鹭男作为真人的朋友角色代表铃木敏夫。在真人拒绝接过积木,世界崩塌的镜头,NHK的旁白如此诠释:
“宫崎,他拒绝了。高畑他失去力量,连同他创造的世界一起崩解了。”
在这种官方解释中,真人身上带有宫崎骏本人的色彩。在官方的解释中,有着哇啦哇啦这种灵体与“进入此门需要放弃一切希望”的下界是显然是地狱的隐喻,代表着高畑勋的大叔父与代表着宫崎骏的真人的交接,意味着对于2018年去世的高畑的送葬。纪录片原片中反复强调的“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死亡是一种解脱”就是这层意思。
不过先抛开高畑与宫崎骏的创作理念的异同,单说真人与大叔父接班讨论这一剧情本身就是宫崎骏两种思想的对抗:成为父亲,或者放弃成为父亲。
主宰一切的大叔父固然很好,但是那是通过血脉传承,需要没有恶意的人才能够掌握的权柄。笔者认为,这里的“恶意”是某种与大人(或者说“父亲”)对立的孩童性的存在。正如前文所说,真人太阳穴上的伤痕,代表的是自残让父亲为自己出头的行为,是逃避成长,甘愿躲在父亲身后的孩子气。
即使不再逃避成长,但也不去成为掌控一切的父亲,放弃某种宇野的批评所拘泥的那种古老的精神分析式的弑父娶母欲望,承认自己不过是母亲的孩子,拥抱童真,这是真人做出的选择。
宇野称作为宫崎骏化身的大叔父对着一堆崩溃的积木,以世界变得越来越糟糕,年轻人应当承担起责任是自我膨胀,无聊透顶的说教。
然而作为宫崎骏另一个化身的少年——宫崎骏·真人拒绝了搭积木、肩负新秩序的大家长的责任。把这样的故事拍成电影给全世界的观众看,这难道不就是宫崎骏自己童真一面的体现吗?
表面上“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是一句充满着大家长·爹味的说教命题,然而影片所讲述的反而是“我活出了这样的人生,你们呢?”的老顽童式故事。虽然并不喜欢NHK纪录片这种带有官方性质的解读,不过纪录片的内容则是对自己以为已经看懂、乃至预言了宫崎骏“爹味”的宇野常宽的强力反驳。
说回到积木,为何要以充满童真、孩童性的积木为世界秩序的隐喻?也许真正的事实是,只有拒绝成为大叔父那样的人的孩子才能够重铸世界的秩序,曾经对着陨石联通奇妙世界的那个大叔父是可以做到的,而已经垂垂老矣,将秩序挂在嘴边的他已经无能为力,更不用提隐喻军国独裁者的鹦鹉大王了。
而回到高畑与宫崎骏二者在创作上的关系的问题,其实在NHK纪录片中,在真人与火美、苍鹭男逃离崩塌的世界的镜头时,旁白如此总结“宫崎彻底与高畑诀别了”。笔者认为高畑与宫崎创作的异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吊唁与送葬的意义固然深刻,但仅把高畑创作以追求乌托邦的大叔父这个角色带代表,未免也有些过于单薄。这里更多强调的是宫崎骏在继承与开启新创作的意味。
04
结语:完结不了的宫崎骏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不仅在视觉效果上延续了吉卜力的优良传统,在故事或者说思想上也实现了新的超越。宫崎骏不再满足于绘制奇幻世界中的成长与母性的故事,而是进一步把核心聚焦到了对于少年少女的歌颂,对于童真是如何成为一种超越“成熟”“成人”“父亲”的力量的刻画上。
笔者在观影后做出的第一句评价是,宫崎骏看样子不会完结了,恐怕这绝不是最后之作。对于作品的解读纵然因人而异,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整部影片都流露着一种生机,甚至可以说一种朝气。在最后真人以母亲来称呼夏子,离开乡下前往东京,米津玄师的《地球仪》响起之时,恍惚间给人一种这仿佛是年轻监督的出道作的荒谬错觉。
有意思的是,同样以奇幻、母亲、时空穿越和创伤为题材的动画作品,被评论家誉为“日本国民动画导演”新海诚的三年前上映的作品《铃芽之旅》在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参照下显得十分微妙。并非是强行比对两部影片的质量,而是说抛开这两部作品在美术风格上的差异,这不禁让人得出一个吊诡的论断:新海诚越来越“宫崎骏”,而宫崎骏越来越“新海诚”。
说新海诚越来越像宫崎骏,那无疑是因为“国民动画导演”这个头衔,似乎在《铃芽之旅》我们看到的是目不暇接的日本神话、民俗、历史、信仰与传统,是教科书式的自我和解,少女成长,是跨越时空治愈创伤的“感动日本”。
以日本3.11大地震为灵感的《铃芽之旅》
说宫崎骏越来越像新海诚,同样是在“国民动画导演”和《铃芽之旅》的参照下,似乎宫崎骏的创作更加奇幻之余贴近少年少女的内心,书写成长的烦闷,跨越时空却依然为自己留下创伤,但也依然高歌前行。
如果这个吊诡的论断能有一丝的合理性的话,那宫崎骏的创作必然是完结不了的。如果说之前的创作是让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国民动画导演”,那么《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无疑是突破自我,再创新高的开端。也正如《地球仪》的歌词所唱的那样:在雨中放声歌唱/不顾他人目光/愿这条道路不断延续/依然梦见相逢/无论何时。(雨を受け歌い出す/人目も構わず/この道が続くのは続けと願ったから/また出会う夢を見る/いつまでも)
参考文献
紅茶泡海苔(2023)「宮崎駿と少女フェミニズム」『ピンダ』8.pp.6-11.
宇野常宽(2008)『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
宇野常宽(2017)『母性のディストピア』集英社
フロント編集部(2023) 「宮崎駿監督『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で“引退しない”報道に海外セレブが相次いで反応」Frontrow. https://front-row.jp/_ct/17654407(閲覧日:2024年3月1日)
FRaU編集部(2023) 「宮崎駿が「引退撤回」した『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は何がすごいのか」FRaU. https://gendai.media/articles/-/113157(閲覧日:2024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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