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这个世界,慈悲,锋利,万玛才旦
开车“撞死了一只羊”之后,万玛才旦又让一只雪豹跳进牧民的羊圈,“咬死了九只羊”。 以此为故事背景,万玛才旦延续了他洞察藏地时代与社会的眼光,以生灵万物折射人类困局,讲述了一个关于“杀生”与“放生”的故事。
导演万玛才旦在去年春天的猝然离世震惊电影圈,作为我国最负盛名的藏族电影人,他也是各大电影节展上的常客。作为其遗作的《雪豹》走到了威尼斯主竞赛,并拿下今年东京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影片选择在清明档上映,想来也是纪念这位电影艺术家最好的方式。
《雪豹》海报
《雪豹》是一部依然万玛才旦又不太万玛才旦的电影。如果熟悉他的电影,能够在其中看到他贯穿入脉络的元素与象征,以及一以贯之的主题与思考。同时,对比前作,也能看到这位导演如同他所表现的电影一样,与更主流的文化与生活渗透、融合,他对观众也变得更nice,故事冲突激烈而明确,有了更多接近类型的考量,甚至让CG特效成为影片最重要的角色;在故事和人物的选择上,也有了更开放的态度,和更宽容的慈悲心。
拍到第九部,万玛才旦镜头中的藏地已无需刻意装点,外来文化进入的冲突,和其中引起的种种不适与荒诞,他着重地标记过,而如今藏区遍地的生活素材,已经信手拈来,如同开场广袤无际的天地山苍之间,封闭的车内响彻洗脑网络神曲《拉萨的酒吧》。扛着摄影机赶往藏民家的年轻汉族摄影师代表了多数普通观众的视角,是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历史、文化无关的外来者的眼光。
《雪豹》海报
围绕雪豹咬死羊的事件,各色人物登场。不同的人对此抱有不同的看法与动机,对于是否释放被困在羊圈中的雪豹,每一方都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看似合情合理的诉求,却又变成激化多方矛盾的导火索。
金巴饰演的牧民损失惨重,“如果只咬死一两只我也认了”,他知道雪豹食肉是天性,但雪豹咬死了9只,也不为吃肉,吸干羊血,仿佛一种挑衅。他把雪豹关进羊圈,希望以此为筹码获得损失的补偿,或者来一场仅仅关乎生命的复仇。
但雪豹对于其他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于羊群,它是意外闯入的带有攻击性的外来物种;对于有关部门的公职人员来说,它是出了事要有人负责任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对于藏族老人来说,雪豹是神性的生灵;在媒体眼中它是制造话题吸引眼球的新闻要素;对于喇嘛来说,它是精神寄托和信仰化身。
雪豹不再是单纯的动物,而是作为一种符号性的象征,它是自然、是宗教、是文明、是权力……
《雪豹》剧照
在这个事件中,人与自然、世俗与宗教、利益与权力、个体与集体、现代与传统之间都随戏剧进展得剑拔弩张。
电影海报上印着一句话“谁闯入了谁的世界”,这是对这部影片解读的关键词。对于羊群,雪豹是“闯入者”;对于传统的游牧生活,信息时代的文明是“闯入者”;对于牧民原始解决争端的方式,电视台的摄影机和有关部门的介入是“闯入者”;对于喇嘛原本一成不变的修行生活,昂贵的摄影机打开的新世界是“闯入者”;对于整个藏地,汉文化无声地浸润到每个人生活的细节中,也是一种“闯入”。
摄影机的语言一改过往固定的稳定凝视,更多以手持长镜头的方式进入,更接近纪实的观感,让观众更专注于此间发生的故事。而万玛才旦还是那个冷静的观察者,在镜头背后默默注视着家乡文化进入现代文明时发生的碰撞与变化。
《雪豹》剧照
无论是《静静的嘛呢石》中,被电视节目深深吸引的小喇嘛戴上孙悟空面具,《老狗》中无法成为宠物的最后的纯血藏獒,抑或《塔洛》中聚焦着文化冲突和个体焦虑的那根小辫子,《气球》中象征着女性生育、信仰与自由冲突的那颗红色气球……万玛才旦总能找到精准的意象和场景去展现他对每一个当下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奇景的观察。而这一次,这只“雪豹”的突破依然是充满时代性的——
从物理层面来说,这只并不存在的CG雪豹,将藏语电影在工业化进程上带上了一个新台阶,也践行着导演一贯对于媒介的思考和态度。有人调侃说,这是从“藏地新浪潮”来到了“藏莱坞”。又有何不可呢?一次更大胆的拥抱和融合外来文化的实践,如同《撞死了一只羊》在当年融入公路悬疑开辟藏地电影叙事的尝试,万玛才旦对于让他的藏地电影走得更远总是野心勃勃的。
同时,万玛才旦通过这只雪豹,给出了它对所处的时代环境真切的感受。“故乡三部曲”的早期阶段,人物的命运因冲撞的剧烈而走向“惨烈”的程度,而近年来的作品已经有所变化。万玛才旦自己也曾在接受采访时坦承过,“大家身在其中要找到平衡,有些人适应了,有些人麻木了,有些人平衡了,有些人‘淘汰’了 ”。导演本人也许更像那个拿起摄影机的喇嘛,被电影这只“雪豹”所引领,出世而入世,也保有着自己纯粹的精神世界。
《雪豹》剧照
结合《雪豹》的创作时间,影片后三分之一的情节走向呈现出的也许是导演对于当下世界最真切的感受和无奈。他其实依然是锋利的,只不过,手起,刀不落。
以动物的处境象征指代种种困境,《雪豹》和《老狗》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对比结局,雪豹和老狗的命运完全不同。
万玛才旦导演在导演阐述中写道,“这是一部关于无与伦比的慈悲、关怀和爱的故事。”在替父亲出席电影节时,万玛才旦之子久美成列也表示,“父亲又到了另一个对于生命、世界或者藏族文化的一种新的理解的高度。”
感谢万玛才旦导演,留给世界这样的礼物,在冷峻的观察背后,对于这个世界的爱意和慈悲随影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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