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这首,里了,命运,安陵容
大家好,这是我新推出的【课文里的诗词】合集的第一篇文章,讲的是小学一年级的诗歌——汉乐府《江南》。
我想把中小学课本里的那些古诗词,都用自己的方式解读一下。之前我在“亮见”上写过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很多读者说很喜欢,希望这篇你也喜欢。
我的解读,可能和一本正经的教辅解读不太一样,我会联系电视剧、网络热梗、歌曲等等元素,让古诗变得亲切可人。
只要你静下心来读一读,我相信你会有收获的。
以下是正文。
01
安陵容下线,是《甄嬛传》里我最喜欢的段落之一。
倒不是因为“恶女”下线的爽感,而是因为那几乎夺屏而出的悲凉。
东窗事发后,安陵容最后一次见四大爷前,扭头看了看天空,自言自语道:
“这样好的阳光,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的安陵容,早已抱了赴死之心,不想祈求任何人的原谅和宽恕,所以在皇帝想要批判她的狠毒时,安陵容并没有分辩,也没有忏悔,而是直接指出了她是皇帝豢养的一只鸟的悲剧处境:
“您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吗?”
虽然这是对安陵容的清算,可安陵容面对皇帝时,再也没有一丝讨好,在皇帝说完对她的惩罚后,嘴角甚至泛起嘲讽的微笑。
这时候,“反派”安陵容的下线,变成了对皇帝和皇权的控诉和审判。
这就是《甄嬛传》对女性的慈悲之处。在封闭的系统里,女性的雌竞,女性的“坏”,确实存在,但一个个明媚照人的女孩子,最后变成一个个“毒妇”,罪魁祸首在皇帝,在皇权,在吃人的封建制度。
所以,整部《甄嬛传》几乎所有关于殴打和侮辱女性的戏份,要么是略过,要么是模糊处理,绝不让观众“享受”惩罚坏女人的快感。
也就不难理解,和甄嬛最后一次见面时,安陵容脸上为何有着清晰的手掌印,那是皇帝命令人每天掌掴的结果。
也许是强烈的自尊不堪如此凌辱,安陵容在和甄嬛告别时,吃了苦杏仁自杀,结束她那身不由己的一生。
皇宫著名歌唱家、化学物理学家、著名冰运动员、国家著名艺术家、刺绣家,在人生最后的时刻,终于做回了安陵容自己,得到了解脱:
“这条命,这口气,我从来由不得自己,今日,终于可以由自己做回主了。”
此时,姚贝娜演唱的《采莲》适时响起,给安陵容的死增添了无限的悲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
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02
这是网络诗人南华帝子创作的一首诗《采莲诗赠友看朱成碧》,歌曲采用了这首诗的第一段。
剧中,安陵容复宠与失宠,放的都是这首《采莲》。单从歌词看,这首诗写的是一幅清丽欢快的场景,在安陵容复宠时很应景,但在她下线时,为什么又让人如此惆怅失落呢?
这就得再回头看看这首歌词的源头了——
《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首诗被选入人教版小学一年级第一册,可见在编者眼里,这首诗简单到只要认得几个字,就能理解的程度。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首诗确实用字简单,表面意思小学生不难理解,但再深入下去,他们就未必能窥得深意了。
整首诗,除了“田田”二字,其他都没有任何难理解之处。田田二字,就是指莲叶长得茂盛,片片相连的样子。想一想,新鲜碧绿的莲叶,在水面上连成一片,看起来就很美好。于是,“田田”二字从此就成了形容莲叶的专有词汇,以至于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依然说“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没能摆脱《江南》一诗的阴影。
这首诗分成两部分,前三句是主体部分,后四句是第三句的敷演。
名为《江南》,这首诗仅仅用三句,就奠定了中国人上千年对江南的想象。
而其中,“莲”是最核心的意象,它让空泛的“江南”有了落脚点,又让戏水的鱼有了陪衬,而“莲”本身又是那么鲜丽轻盈。莲,采莲,莲叶,鱼,水,船,组合成一幅潋滟荡漾的江南水墨画。
虽然三句都是写景,但却处处都在写人。“采莲”肯定需要人去做,你完全可以想象十几岁的女孩子,坐在船头,伸手去采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更妙的是第二句,莲叶的“田田”之态,也只有在人的眼里,才有意义。而“何田田”一词,更是带有赞叹,而赞叹背后的人,简直呼之欲出。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前两句主静,再静下去,这首诗就太呆板了。第三句终于动了起来,但出乎意料的,不是人动,而是“鱼戏”。但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人看到鱼儿在水中嬉戏,怎么会忍得住不去调弄一番?表面写“鱼戏”,暗里其实是在写“人动”。
03
而后面四句“鱼戏莲叶”东西南北,你可以看做是“鱼戏”和“人动”的延续,鱼儿在莲叶间不断游弋嬉戏,而采莲人的目光不断捕捉鱼儿的踪影,又和旁边的人在玩笑打闹。
四句东西南北,从创作角度,本就是民歌惯用的重复往返技巧,《木兰辞》里,“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本质上也是这种技巧的运用。即使在我们当代的流行歌曲中,这种反复吟唱也是屡见不鲜。
但从结果上来看,这种重复,和鲁迅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样,都用语言无限延长了感受的尺度。这四句给人的感觉,好像作者睁开了好奇的双眼,第一次看到鱼儿嬉戏一样,TA邀请你和自己一起观赏了,你才发现鱼儿在水中嬉戏,是如此有趣如此动人的场景。
这四句是如此笨拙,却又如此神奇,它的用词是如此的日常,却又如此的文学。没了这四句,前三句就像被摘掉荷花的杆子,是那么地乏味无趣。有了这四句,前三句中,鱼儿的活泼,和采莲人的灵动,才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这就是文学的魅力,诗歌的魅力,它会用惊奇的眼光,照亮最日常的事物,提醒你那些被你忽略的部分。
由于古代民歌用词惜字如金,就会造成大量的留白。如前所述,诗歌表面写莲写鱼,但句句都在提醒读者,最重要的是那采莲人。如此美好的场景里,采莲人只会更美好。而那种美好,不可名状,无法形容。
这很像同为汉乐府的《陌上桑》,罗敷的美,直接写难以服众,于是就只能借助“行者”、“少年”、“耕者”和“锄者”的眼光,来烘托罗敷之美。“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到底有多美,自己想去吧。
04
于是,这种留白,就给后世留下巨大的解读空间和再创作空间。我们看《甄嬛传》的安陵容之歌《采莲》的歌词,就很容易理解了。
有一种说法,“鱼戏莲叶”,有暗喻男女欢爱的意思,而《采莲》就把这层意思点明了,“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你可以理解为词曲创作者安陵容对目标受众的精准把控(干巴巴地唱莲花和鱼有啥意思,还是得加入爱情元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少女安陵容对美好爱情的纯真向往。
前面我也一直说,这首诗表面写“鱼戏”,暗里其实是在写“人动”。那采莲人是怎么动的呢?其实,很可能就是“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对吧?
这是《采莲》对《江南》的创造性生发,补足了《江南》未言明的部分。两首诗,共同营造了一个美好的画面:
几个十几岁的少女,坐着一叶小舟,在田田的荷叶间前行。一会儿采下一朵朵莲花,一会儿看着鱼儿在莲叶间嬉戏,不时地互相泼水打闹。岸上有调皮的男孩子朝她们喊话,其中一个女孩子,笑着把莲花抛给了她芳心暗许的那位。
那个女孩子,有没有可能就是年少时的安陵容呢?
安陵容的母亲是苏州的绣娘,父亲是松阳县县丞,江浙的风和雨,必然浸润了安陵容的气质。虽然备受冷落和白眼,但十几岁的安陵容,会不会也曾经少女心性大发,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乘船采莲呢?未进宫的她,是不是也在江南水乡的莲花间,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年华呢?
电视剧没说,这一切都埋在了《采莲》这首歌里。这首歌,补足了安陵容的前史,让我们可以在歌声里,想象进宫之前的安陵容。
复宠那段戏里,安陵容蒙着面,手持一截莲花,荡舟而至,一曲《采莲》,将她的清丽和明媚,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么重要的复宠场合,安陵容拿出的,肯定是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吧。
而在安陵容下线时,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红楼梦》元春语)早已将敏感而自卑的安陵容,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采莲》的歌声响起,安陵容是不是又想起当年那个采莲的自己,那个一身明媚的自己?
但那个自己,和刚进宫的甄嬛一样,也早就死了。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只有这样美好的女子被封建制度扭曲,摧残,吞噬,才能有那样强的悲剧感,才有那么强的批判力。
若没有《采莲》这首歌,安陵容的故事还是成立的,但她这个人物的丰富性就大打折扣,她身上的悲剧性就不会那么强,对封建制度的批判也就不会那么有力。《采莲》是创作者给安陵容的悲歌,也是创作者对安陵容的慈悲与哀悼。
而,若没有《江南》,也就不会有《采莲》。千年之前一首无名氏的诗歌,在千年之后,点亮了一个虚构人物的命运,也许,这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代代相延、绵绵不绝的流传吧。
—The End—
作者:魏春亮
首发:新亮见,ID:lianggeview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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