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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说,一定要把她的话说一遍:“我当年又年轻又漂亮——现在只剩漂亮了。”
记者 | 阙 政
“上海是我永远额窝里(家)。”
昨天,陈冲来到上海图书馆东馆·阅剧场,参加由理想国、远读和上图联合主办的新书《猫鱼》分享会“当我开始写作”,与金宇澄、周轶君对谈。一上台,一开口,就是一句标准的上海话。
分享会现场
70、80后的人,对陈冲都不陌生。哪怕是在我们对电影圈有限的认知里,也包含着她的人生大纲:《小花》女主角,百花奖,《末代皇帝》里的婉容皇后,《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朱砂痣,勇闯好莱坞的中国女导演……
但是读了《猫鱼》才发现——原本那个存在于大纲里的陈冲,忽然有了详细的故事线,又被注入无数的细节,血肉逐渐丰满,灵魂次第飞升,像是从远景切换到近景,再来是她的硕大特写,最后又拉远开去,身形渐淡,时代背景涌现。树影疏朗间,你看到更多的人来人往,仿佛一部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代纪录。
一个女明星的自我剖白
在这个一切都倚赖“官宣”,都仰仗明星工作室新闻发言人下场写小作文的娱乐资本化时代,很难想象还有一位国民级女明星,能够像陈冲这样,向读者剖白自己,不但把祖上三代和盘托出,就连初吻、初夜、初恋、初婚……都毫不吝惜。
即便你冲着八卦而来,这本书也能让你满意而归——比如我个人觉得很好笑的点:陈冲青春期的男神是唐国强,“奶油小生”的名号还是因为国强吃了她送的生日奶油蛋糕。当时的唐国强已经订婚,这段crush注定没有下文,嫉妒使人面目全非,她们甚至会在唐国强未婚妻到访时,编造玩笑话说,他在刘晓庆房间里。
《猫鱼》,陈冲著
但是你再看看《猫鱼》的封面,一个人尽皆知的女明星,脂粉未施,包着条黄头巾,骑在二八杠脚踏车上,穿行过上海的大街小巷——也能知道这本书必定不是娱乐大众那么肤浅。陈冲的母亲曾经希望她做个医生,问她:“你想做电影厂里中等好看的,还是科学院里最好看的人?”——现在我们看到了回答:她可能不是电影厂里最漂亮的那个,却是明星随笔里写得最好的那个。
以前我印象里的陈冲,就像她的名字,是个“冲”得出的人,手握大女主人设,命运的咽喉任她拿捏,好莱坞的泳池里她如鱼得水……但《猫鱼》带给我最多的是惊讶——以前我所了解的陈冲只是一个大纲,而在不被了解的地方,可能藏着真正的陈冲。
陈冲和大卫·林奇导演在《双峰》片场
比如,她竟然一直在自卑?
她写:“这个职业给我造成自卑感,我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是伪劣品。或许这份不安全感是与生俱来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时,鞭策我回头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图把自己从伪劣品变成真货。”
她写:“我总是认为,必须把自己的本质面貌隐藏起来,别人才会看得上我。”
她写:“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 一直装到你可以胜任的时候。”
每一句都让我小小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甚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有一点“冒名顶替综合征”(Impostor syndrome),一种通常在高成就女性当中更为常见的人格特质。以至于我很想照抄她第一任丈夫给她的第一句留言:“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或许是剧组生涯给了她这种感受。她曾把剧组比作“大篷车”,“大篷车到哪里,他们的世界和家就在哪里。我觉得拍电影的人就是一种吉普赛人,摄制组就是大篷车”。
年轻时的陈冲
我以为的她,坚强果敢,核心稳定,刀枪不入。而她眼中的自己,人海漂萍,随波逐流,格格不入。她会因为恐惧被观众批评谩骂而牺牲银幕形象,她会因为不擅长交际而不得不在社交场合动用自己“老演员的演技”,她会因为男友的背叛日月无光自暴自弃,她也会因为从没有中国女导演在好莱坞获得4000万美元的投资而虚荣心起,执导相对平庸的商业片《纽约深秋》……她用真诚和勇气,在书里尽情表达自己的脆弱,却让人想起王家卫导演曾经对他的御用摄影师杜可风说:演员最宝贵的东西是他们的脆弱感。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摄影师是杜可风
很多年后,陈冲说,“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观照命运的轨迹”。
爱别人,也允许别人来爱你
周轶君说,读陈冲的书,惊讶于“书里都是爱,离了爱不能呼吸的感觉,对天地,对宇宙,也对人。” 这也是我的另一个惊讶点。在这个“恋爱脑”容易遭到批判的年代,陈冲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爱的认同。
在书里,陈冲引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话说:“我曾经以为我的青春被毫无意义的儿女情长燃烧掉了,但也许正是那些灰烬的记忆铸就了我,并仍然铸就着我。里尔克给年轻诗人的信里说,每一个创意里都有1000个被遗忘了的爱之夜,使之无限。而那些相聚在夜晚的被情欲束缚在一起的恋人们,正在为未来狂喜的诗情采集甘露。”
她说:“《末代皇帝》制作像是一场8个月的婚礼,庞大、热闹而混乱。我做了8个月的新娘,每天等待着(导演)贝托鲁奇将盖头掀开,又一次爱上我。”
她说:“每拍完一部戏,我都像被恋人抛弃。”
《末代皇帝》婉容吃花名场面
矛盾的是,激烈的感情背后,陈冲乃至她的全家人,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内敛者。台上的她看起来也挺i,有点紧张,有点羞赧。她说自己是“从前的人”,“用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非常偶尔的发个红心的表情包”。而她只身出国前,父亲似乎憋了千言万语要讲,最终却只是对她说: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一个漂亮的女明星,在任何时代都是男凝视角下的一块肥肉。多情的陈冲没有少受爱情的苦,有些更大的伤害也伪装成爱情而来。但她回忆起那些过往的爱与伤害,没有怨恨,也没有计较。她曾经以为,“爱情是神圣的,而且一生只有一次,用完就没有了。还要再过许多年,我才会懂得,爱与生俱来,就像勇气和力量那样,是用不完的,是越用越多的”。
陈冲
在分享会上,她说:“最痛苦绝望的时刻,最没有结果的爱,对搞艺术的人而言都是一种财富。我们生活在比20年前更无常的混乱世界,战争的威胁、AI的威胁……是什么能让你生活得好?是爱——爱别人,也允许别人来爱你。”
童年的猫鱼
《猫鱼》这本书是被金宇澄“催”生的。作为资深编辑,金宇澄有个职业习惯:听到有意思的故事,就会跟讲故事的人说,这个你应该写出来。《猫鱼》最初是在《上海文学》连载,催稿的日子里,他会经常“引诱”一下陈冲,比如发几张照片给她:这是你们平江路的老房子吗?你应该回去看看,说不定就有更多回忆和灵感。
被金宇澄“催”生的《猫鱼》
就这样,陈冲想起了童年时的抽绳游泳衣、被上海人称作“夜壶箱”的床头柜、路边加了糖精片的手摇爆米花、姥姥放饼干零食的石灰箱……
想起了她1981年从上海飞去纽约时,买的是一张单程票,“没有人知道何时或者能否再回家”,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半个箱子是月经用纸,另外半个箱子是肥皂、擦脸油、牙膏、衣服,还有我喜爱的书,多年来收集的毛主席像章”,想起了哥哥在她办理护照的大半年里,接了不少画连环画的活,攒下来所有的钱都换成了一件貂皮大衣,给她带去御寒。
想起了初到加州时,她在一家中餐厅打工,负责领位和接外卖电话,时薪5美元。想起了在好莱坞电影公司面试的华裔女演员,大部分是黑发、齐刘海、细长的柳叶眉、丹凤眼,“都是好莱坞华裔女星黄柳霜的模样”。
当导演时的陈冲和摄影师顾长卫(其实我还蛮喜欢《纽约深秋》的,又美又大气)
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她有段时间经常在酒店里隔离,那也成了她写作的惬意时光:“不修边幅,一整天躺在床上,零嘴就放在肚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就像一种动物一样(海獭),食物放在肚子上,仰泳……”是难得的和自己赤裸相见的时刻。有人夸她“真敢写”,她说,“其实我到80岁会更坦诚些”。
写到后来,她不但直面自我,还变成考据狂人,整天泡在上海图书馆、档案馆里,搜寻父辈的资料。甚至还写了60多封信给父母的老同学,询问当年情况。金宇澄说,她从一二·九一直写到九一一,这种对家族命运和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展现,让很多人觉得,《猫鱼》有点像齐邦媛的《巨流河》。
而陈冲说,她更关心的是历史大潮中人的命运,她把“我能够得到的祖先”都考据了一遍,从中看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赤诚。
陈冲向上图赠书
实际上,陈冲笔下的外公外婆、父亲母亲、哥哥,都极为生动,好看程度甚至超过了女明星本人。
她写姥姥(她叫外婆为姥姥)和母亲,尤为动人。三代女性像《喜福会》一样形成参差的对照,一个比一个妙。
姥姥是真的很有意思——陈冲当年得了百花奖最佳女主角之后,经常有男士上门想认识她。“姥姥说他们都是‘高干子弟’,我们既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让我出面。”于是由姥姥出面,和男士们围炉谈天谈心,“虽然不能满足初衷,走时也不觉太失望。有的干脆忘记了初衷,日后还带着礼物回来看她,和姥姥成了忘年交”。
陈冲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时候,别人海归都带电视机、冰箱什么的“四大件”,而姥姥给她的海淘清单里是:一个有波浪的假发套、一个前扣式文胸、一支眉笔和一块羊奶芝士。“在那个冬日下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火炉上烧着水,姥姥换了内衣,戴上发套,描好眉毛,就着苏打饼干吃芝士的样子,无疑就是幸福的样子。”
而陈冲的母亲,也曾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被国家派遣出国的留学生,“医学界一共录取3位,她便是其中一位。”母亲在纽约进修,在实验室里做研究,为了数据更精准,不戴手套接触同位素。这种为科研不顾一切的精神,可能源自母亲的父亲,也就是陈冲的外公——“外公(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的奠基人,1937年以全中国庚款留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赴英国留学。”又在1941年冒着战火乘远洋轮归国,在上海医学院任教,从事科研。
这位母亲让人瞳孔地震的地方不只是徒手接触同位素,更是她的人生观——“我在世间做客,我家在天。”
这位外公让人感慨万千的地方也不只是他专心科研,还有一个很小的细节——“有一年,在进修生结业感谢老师的茶话会上,桌上的包糖纸印了多种不同动物的图像,外公便把它们从低级到高级排成系列,好像印证达尔文进化论的姿态。”
不得不说,陈冲作为导演,刻画人物很有一套。
而《猫鱼》的书名,出自陈冲哥哥的一篇文章,文章里写到他去菜场买喂猫的小鱼(上海人称为猫鱼或毛鱼):“我身上有两分钱,便买了些猫鱼,回家后发现其中一条的鳃还在动,那圆眼在向我祈求怜悯,突生恻隐之心,不忍心将它喂猫。找了只大碗放满水,那小鱼居然在里面游了起来,可惜不久碗里的水就结成了一块冰,鱼成了水冰中的化石。没办法,只能将它倒入马桶里。傍晚时发现冰化了,小鱼又活了过来。”
这条小猫鱼,成为哥哥童年里的magic(奇迹)。
哥哥在画陈冲肖像
陈冲在书中写道: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童年的猫鱼,它是一种“象征性的语言”“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它是我们余生创作最汹涌的源泉,也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每一个奇迹。我很难想象任何创作者的想象力与核心图像,不是潜意识中来自童年的、某个强烈的视觉感知或幻想。
曾经有记者问她:喜欢选拍什么样的主题?她说:“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主题,也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主题。作为创作者,为什么触动、向往,什么样的精神升华,是个人经历所决定的,他们和命运同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实际上老好看哦!
在分享会上,63岁的陈冲忽然想起为什么总不觉得自己漂亮:
“第一个角色挑选我去演一个女游击队员呀,导演就说看我皮肤黑,人又壮,老结实的,又是射击队的,所以挑我去,没说我好看啊!”
“后来谢晋导演找我拍戏,也说的是:不漂亮,但是个性。”
进了上影演员培训班,看到那么多眼睛很大、睫毛又长的女演员,她更加没有安全感。但是很多年后有一天,她看到电视里在播《末代皇帝》,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实际上老好看哦!为什么当年总觉得自己今天没睡够眼袋大,明天两个眼皮不一样,怎么都是看到缺点?今天更不要说了,已经是老太婆了!”
谁能说婉容不好看呢
哄堂大笑中,她想起来一个她一直很想和大家分享的故事:
那是她在美国拍戏时遇到的一个化妆师,50多岁,有点肥胖。有一天化妆师拿来两本相簿给她看,是早年画的特效妆。“我说你年轻时绝对是个美女,漂亮得很!然后化妆师说:对啊,我当年就是又年轻又漂亮——现在只剩漂亮了。”
陈冲说,一定要把她的话说一遍:“我当年又年轻又漂亮——现在只剩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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