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羞布,矿工,不公,拍出,当代
炸裂。
提到它你会想到啥?
炸裂的演技、炸裂的新闻、炸裂的三观。
但对于炸裂。
他,是这样解读的: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像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早上起来
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 脆弱不堪
陈年喜。
2000年开始当矿工,过去二十二年都在和爆破打交道。
2019年,陈年喜第一本诗集《炸裂志》出版,销量超过四万册。他本人还上过央视出品的《朗读者》,大家喜欢喊他:
矿工诗人。
最新一期《十三邀》,许知远采访了陈年喜和他的家人。
看的过程中,Sir几次泪目,许知远也同样。
弹幕都在说,这是《十三邀》最有力量的一集,让人看见了早被荧幕忽视的沉默大多数。
重述陈年喜的故事。
不为揭露谁的苦难,也不为批判谁的黑暗。
只想重温一次,那些人类共通的悲喜。
和除了承受以外,别无他法的命运。
01
矿工
我们已没有故乡
我们从处处出发
又回到处处
最后 是没有亲人的世界
——《过西祠胡同忽闻板弦》
这是《十三邀》开头最沉重的一次。
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画面。
背景声是从肺部直接轰隆而出的咳嗽。
紧接着,是一句说尽半生沧桑的感慨。
我觉得现实
是一个很残酷的事
在现实面前
活着 是首要的
未知生,焉知死。
但在陈年喜身上。
生命,是未见死,焉知生。
当爆破工的十六年,他亲历过无数悄无声息的死亡。
他们工作的地方在地下五千米,要坐罐数十分钟才能抵达。每次听闻工友出意外,大家会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
好像只要不说话。
死神,就找不到下一个要投递的地址。
有一条豆瓣评论问:
为什么陈年喜的散文集,每个人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
陈年喜不知怎么作答。
因为有时候他自己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某年冬天,他接到电话,老婆的弟弟死在矿里了。
连夜赶来,尸体早已支离破碎。
没人知道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经过日以继夜的谈判,赔偿给了十三万,但条件是人在山西火化,不能带遗体回老家。
这是为什么?
因为遗体运输,就会被检查,就会知道井下死了人,就会有矿难被通报……
13万,与其说是抚恤金。
不如说是买断了一条人命的痕迹,无声无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国产银幕有过的故事。
《盲井》。
王宝强本想下矿,但他没想到,别人赚钱的方法不是挖矿。
就像陈年喜说的,出生入死三个月,最后到手一万多,这金淘的太慢了。
于是戏里的矿工诓骗外地农民工,将人带到井下杀死,伪造矿难,扮演家属拿走抚恤金。
人如草芥。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盲井》揭露的现实,仍被认为是抹黑。
而这一抹黑色,在陈年喜的叙述中,变成了化不开的浓墨。
他带许知远来了一片森林,这里有很多无名墓。
尸骨早已化灰。
但陈年喜仍记得,墓的主人曾是那么快乐热心的少年人,他们死的时候没有得到赔偿,没有钱搞任何仪式。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这是离乡人的哀愁。
可对陈年喜来说,还能拥有乡愁,还能回到故乡,已是人生最大的奢侈。
风陵渡,山西和陕西的交界处。
他说看见过太多离开陕南挖矿的人,从这里回到故乡,是以骨灰的形式。
在他最初的构想中,矿工只是暂时的,只要赚到第一桶金,他就会想办法干点别的。
可一旦进了矿,人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直到技术不断进化的机器,将体力不断退化的你彻底抛弃。
每次作业前,矿工都要拜神。
保佑矿上无事故,老板发大财。
陈年喜每次按照老板的要求买来酒肉,在主持祭拜时,都会篡改祝词:保佑我和我的工友平安、发财吧。
可结果呢?
矿工们没有一个发财的,意外倒是一个接一个地降临。
陈年喜明白了:
神明果然就是神明。
谁也瞒不过祂,知道是谁给祂出的钱。
矿上(老板)和矿下(矿工)有什么区别?
陈年喜语塞了。
那些故事,就像《隐入尘烟》里马有铁卖庄稼被抹零一样,荒诞得不知从何说起。
煤矿老板发财,有钱有闲,可以花一万块钱开车去异地理个发,但绝不可能把一万块的酬劳,当成一万块零一块来发。
陈年喜没有控诉什么。
因为想要表达的愤怒,他在诗里已经解决了:
康德有两件东西
道德和星空
我们也有两件东西
私欲和地沟之门
康德和我们隔着近三百年的时间
这距离远得像失败和成功
又近得仿佛活着与死去
陈年喜有自己的骄傲和清高。
哪怕他每天都与死神打着不情愿的照面。
他仍想分清楚:
什么是虽生犹死,什么是虽死犹生。
于是,他将这句话说了两遍:
我始终要和这种人(老板)保持距离。
02
诗人
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
诗有时是多余的
有时不是
像一段旧戏曲
——《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
在《盲井》里,矿工不是一下子变坏的,他们试过和老板谈条件。
结果老板怒怼:干就干不干滚,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在不缺人的年代。
诗歌,让陈年喜勉强活出了人本来的质感。
就像他家里挂着的那句话:
君子,不器。
他不是下矿后才开始创作的。
就像《漫长的季节》里,王阳活在闭塞的钢铁厂里,写诗是他为了对抗贫瘠的命运,给理想插上的翅膀。
陈年喜也一样。
他来自陕西丹凤县一个叫峡河的山村,这里是秦岭、莽岭和伏牛山的夹角地,至今仍是中国最穷苦的地方。
但他的少年时代,和改革开放的东风迎面撞上。
哪怕路不通畅,物质困乏,仍然可以通过书报杂志,来安放那不为改变命运,只为寄托心灵的文学信仰。
陈年喜坚持用方格纸来写诗,寄给远方他深爱的女孩。
一说起这个,他满面春风。
特别擅长写情诗
坚持用方格纸写
写了五六页纸
一个错别字 涂改都没有
为什么写诗?
这就跟为什么当矿工一样,是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对一个在农村长大,没条件考大学,没勇气闯出去的少年来说。
生活没有为什么,只有必须要。
陈年喜写过剧本,他原本想跑到县城争取机会,但十几块的路费,最终还是把他劝退。
80年代,农村人不能在城市工作。
陈年喜谈了个东北姑娘,到了婚嫁地步,又因为户口问题、面子问题——不愿靠女孩娘家扶持,成了落跑新郎。
提起往事,他似乎早已释然。
他丧失了与命运博弈的机会,但他好像仍然相信,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陈年喜的面目,是那么地生动清晰。
他就像我们在迷茫中蹉跎,在妥协中沉默,曾心比天高想往前冲,最终被迫回到泥土认命扎根的父辈。
《站台》里,不愿留在家乡的崔明亮,曾打趣当矿工的表弟三明说,二十岁小伙子,怎么长胡子了?
陈年喜,或许也曾像崔明亮一样。
想要活出不同,追逐远方的火车。
结果是。
认清现实,回到老家,像三明扛起一个农村男人的责任。
就像穿过喇叭裤,跳过迪斯科的崔明亮,最终也必须回到县城结婚生娃,回到他逃离过的庸常。
谈到生活,陈年喜看到的太多是残酷与幻灭。
认命了。
儿子刚出生,正式要用钱的时候;妻子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打工。
陈年喜必须要去赚钱。
这才决定下矿。
没有南方那么远,赚的相对比较多——毕竟是拿命来换钱。
下矿之后,大家都急着洗脸,只有陈年喜还多了一件事——他要赶紧拿笔和纸,坐在放炸药的罐子上,把灵感的火花记下来。
在深不见底的暗流里拼命生活。
诗歌,是他浮上水面的第一口氧气。
他写内心的孤独。
在这个睡眠已死的年代
只有一场大雪
完成身体的睡眠
崭新的故人
给我们捎来乌鸦的口信
而口信的内容
一百场消逝的大雪也无力破解
也写宏大的困惑。
人性何其荒谬
战争让春天走开
子弹有杀人无罪的权利
在上帝也无法主宰死亡时
最后
由道义与肉体决定
他的语言,时而赤诚稚嫩,像还没学会说话就要急着表达的孩童;时而沧桑悲凉,让人想起侯孝贤欲说还休的长镜头。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但对陈年喜来说。
他写过的文字,记录的不是远方,甚至不是诗歌。
那只是一个人的路途,一群人的岁月。
在主流媒体的语境里,陈年喜是矿工诗人。
但面对采访,他却始终警惕:
“我知道自己离文学还很远。我希望在写作时不要太强调身份,应该强调人这个元素。”
陈年喜能引起关注,就像东北故事终于获得了讲述的合法性,更像《十三邀》必须说明的一段话。
荒谬的时代,彻底翻篇了。
于是,诗人在咀嚼了痛苦后留下的文字,摇身一变,成了包装精美的“英雄故事”。
铭记那些为矿业安全和进步付出生命的
无名英雄
但。
没有一首诗歌要为感动而生。
现实的血淋淋,也总能去除虚浮的矫饰。
如果不是在四年前查出了尘肺病,无法继续下矿,陈年喜不可能投入到全职写作。
写作,不是为了别的,更多的还是为了赚钱。
“矿工诗人”的身份出圈了,成名了。
但陈年喜也没有赚到多少钱。
他还常常在网上购买自己的折扣书,再签上一个名,变成“签名版”二次售卖,以此维持家庭的开销。
老家房子的对联横批,就像他的境况一样,多年未变:
知足常乐。
03
病人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清人间的那些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儿子》
在给儿子的诗里。
陈年喜这样描述孩子他妈:
你的母亲
一位十八而立的女人
被一些庄稼五花大绑在
风雨的田头
但面对镜头,陈太太表示:
很想离开。
陈年喜接茬,我带你去西双版纳?
陈太太摇头:才不要跟你一起!
据陈太太描述,陈年喜在家至少三宗罪。
犟、暴躁、跟儿子不和。
原来在两天前,儿子下楼丢垃圾没带钥匙没带门,结果被陈年喜批评了大半天。
这么一点小事,何必伤了感情。
陈年喜立刻严肃起来:
因为在矿里,这不是门没关的事,这是出人命的事。
陈年喜的一生,是在矿里的一生。
那是他的地狱,也是他的光荣。
爆破让他染上了尘肺病,戴上了助听器,也让他独力养起了这个只有三条桌腿的小家。
面对丈夫的文学成就,太太只是回答:
我只是觉得他用心做的事,需要一个结果。而夫妻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分贵贱的吧。
有妻如此。
陈年喜没什么怨恨的,也没什么无法和解的。
他唯一的心病是儿子。
儿子大学刚毕业,第一份工作是在西安搞测绘,结果三个月挣了一万块,算上房租和伙食,跟白干似的。
一万块?
许知远调皮地说,这不是跟你一样?
那年,陈年喜干了三个月,挣了一万零三十块。他想凑够一万块的家用,拿了三十块当车费,从早上出发到晚上回家,愣是没吃过一点东西。
没人要求他带一万块回家。
但这就是铁骨男儿的自我感动吧。
所以陈年喜说,他看不懂这代人了。
也不是嫌儿子没出息。
他只是觉得:
好像一切不该是这样,一切都可以更好。
如果当年不用四处漂泊,儿子不至于成为半个留守儿童的话……一切,会不会更好?
陈年喜不敢细想。
就像回到工作的地方,见到面店的老板,陈年喜吃得起最贵的羊肉泡馍了。
但老板却说:
工队全都撤了。
当年的生活再艰苦,那也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繁华。
可今天,也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只留下陈年喜原地发呆。
患上尘肺病后,他觉得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人生就像一场梦,梦到五更,天亮了,该醒了。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陈年喜的儿子,继承了老爸的浪漫,和老妈的通透。
他说,“人一长大,就像烟花一样,散得满地都是。这个世界,没什么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甚至不以世界的意志为转移,好孤独啊。”
他不想出去闯了。
月薪三千,没法陪伴家人,在城市有啥意思呢?
还是留在父母跟前,顶嘴也好,吵架也好,有个傻儿子在这,再大的事也能扛吧。
许知远问: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说:就是布置自己的小房间,不用出门。
至于生活。
开个网店,每年两万,够生活水电,就行了吧。
看到这,Sir突然想起《百年孤独》的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陈年喜走过的人生,就像一个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闭环。而他的儿子,又像永恒轮回一样,踩在他的来路,带着未知出发,伴随失望而归。
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数十年的发展与改革,给默默承受命运,从不打扰社会的人,留下了什么?
弹幕里很多人都说。
这一集是绝佳的电影素材,希望可以拍成电影。
但陈年喜的经历,从来不是故事。
它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是顽固不堪的命运,对人类的重复消遣。
是我们不敢仔细端详,但结结实实,只属于这片土地的百年孤独。
陈年喜说,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
但如果有机会,这篇文章被陈大哥看见。
Sir想对他说:
世界,从来是被“成功”瓜分的。
于是自由的孤傲。
才留给了失败。
才留给了没有同类,但仍拥有文学,梦想,和浪漫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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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撕开社会遮羞布!矿工工人写诗控诉不公,还拍出当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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