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儒,战车,主义者,绑在,韩寒
我有两套韩寒的手稿集——《光明与磊落》。每套两本,一本名曰《光明》,为“无字天书”,一本题为《磊落》,则是手稿复印件。
2012年“代笔门”时,为了自证清白,韩寒晒出《三重门》手写稿。当时,他席地而坐,稿纸逐页摊开,一只手摆出“请看我证据”的架势。
纷纷扰扰过后,韩寒把手稿结集为《光明与磊落》,这套书宣称限量,主打的就是物以稀为贵。粉丝们倾巢而出,抢购一空,笔者也“共襄盛举”。
当然,我并非韩粉,仅仅支持他的文章,确切地说,是2010年前博客时代的网络评论——那种直戳要害、怼天怼地的锐度和力量,看着“爽”。另一个原因,则稍显冠冕堂皇:
当有人发出合理且强劲的杂音时,旁观者应该给予喝彩和掌声。
笔者书架上的韩寒手稿集。
“代笔门”后,韩寒似乎对写作兴趣寥寥了,或是心灰意冷,再无文字作品。
众所周知,他转型了。
2014年,推出首部导演作品《后会无期》——至今,已逾10年。2024年春节档,韩寒执导的《飞驰人生2》票房大卖,紧追《热辣滚烫》成为春节档亚军。
这位前作家,在电影领域越来越成功,成了一个顶尖的商业喜剧片导演。但作为昔日支持者,却五味杂陈——
他不再是我曾经愿意给予掌声的那种人,因为,给他鼓掌的群体悄然发生了移转;他也不再是那个发出杂音的人,这十年,似乎一直刻意低调,从舆论场里彻底隐身;他的电影以逗乐段子和金句为标志,固然有些好看且卖座,但一别昔日的尖锐。
他曾说自己是“说真话的既得利益者”,一位准异议分子,现在,他再也不会发出杂音,成了浮华名利场中保守且听话的“犬儒主义者”。
如果要给韩寒最新作品《飞驰人生2》定性,得从IP化角度来谈——这是一个商业价值非常高的赛车题材系列IP。
第一二部有机地融合了喜剧、赛车、运动为一炉,韩寒成功地将这个IP打造为了可复制的系列化产品。第三部,指日可待。
或许,会像《速度与激情》一样,可以拍到十多部。
但因此,就可以看出导演韩寒的问题。首当其冲的是:他一直在舒适圈里打转。
《四海》失利后,他需要打一个翻身仗。所以,很自然地,他选择了最熟悉的赛车元素,把目光瞄准5年前的《飞驰人生》。
在当导演之前,韩寒除了作家身份,也是专业赛车手。巴音布鲁克,他熟;赛车理论,他熟;怎么激活赛车爱好者这帮受众,他也熟。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舒适区。如同《后会无期》里的小幽默,也是韩寒最擅长的风格,包括《乘风破浪》《四海》同样如此,只不过,这些并非无往而不利。但赛车题材叠加喜剧笑点,既在他的舒适区,又能充分激发大众观影兴趣。大概,未来每有票房不济时,韩寒都会端出《飞驰人生》这一IP续命。
商业上,这无可厚非,只不过——
钻进舒适区的他,这十年,电影本身的艺术价值,乏善可陈。但作为一名曾经的文字战士,更期待他能在电影艺术上有所突破和创新。
当贾玲都能在《热辣滚烫》中走出舒适区——减去“一袋子水泥”重的肥肉而让人“瑞思拜”时(微胖人士应该都知道减肥有多么痛苦,更遑论减掉百斤之多),韩寒躲进舒适区的“算计”就显得廉价许多。
在我这个昔日支持者眼里看来,韩寒“原本不该如此”,他应有锐度和“破坏性”,或说是突破和创新。这是他过往人设(对抗权威)带来的期待,而今的温吞,造成了极强落差。
当然,如此期待,无疑于某种“情绪勒索”,或称之为“道德绑架”——我承认。而且,这种期待也不切实际,在韩寒转型导演10年后被碾压成碎末——他甚至不敢再触碰社会议题。
《飞驰人生》可资对标的《速度与激情》,也是好莱坞顶级爆米花,但“家人侠”带领着他的“饭米粒”至少敢于“破坏”一切。而《飞驰人生》里,仅仅只能撞烂几个雪糕筒和弄翻几台道具车。
这仿佛是一个隐喻。
曾经意图反抗一切的少年,过去那位向“文坛大佬”喊出“文坛是个屁”的作家,早就成为了“影坛大佬”,且是很世故的那种。社会环境、资本市场以摧枯拉朽式的力度,改造了一个人。
似乎,成为一介“犬儒主义者”,是活跃在当下名利场的必经之路。
10年前,韩寒推出《后会无期》时,所有人都将他与郭敬明相比较。不可否认,相对于《小时代》的空洞浮华,《后会无期》的审美取向至少是正常的。
在影视界之外,郭敬明的“商人本色”让很多人厌恶;抄袭风波尤其使得他备受诟病。同为作家转型,不少人都期待着韩寒会有所不同。
10年后,坦率地说,在电影的世界里,他们没什么区别。殊途同归,都成为了绑在“资本战车”上的一员。
尽管画风有分野,韩郭两人的电影作品,都在艺术性上无一例外地有所欠缺。他们努力的目标极其一致——最大化获取票房。这些努力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也不成功。郭敬明有《爵迹》遭遇滑铁卢,韩寒也有《四海》被观众抛弃。
郭敬明依托“最世文化”打造他的影视帝国,而韩寒也在构建“亭东影业”这一商业平台,除了出品自己导演的作品之外,还主导制作类似《长空之王》这样的主旋律电影。
说到主旋律,用韩寒过往犀利言论,来检视如今的韩寒,将会怎样?
十多年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作家,对于主旋律或者体制事务的批判,成为现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基底。
看看他怎么锐评《建国大业》的——
“从影片的类型上来讲应该算是幻灯片……”
“在中国,这部中庸的中性的…由中影拍摄的中二影片,就给一个中间的分数,5分。”
那么,让他来给自己监制、恰好也有中影参与出品的《长空之王》打分,该多少呢——也是“5分”?豆瓣上的真实评分也高不到哪去。
结合韩寒过往塑造的反权威人设,就会发现一点:他拍主旋律,违和感很强,讽刺性拉满。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得生存,要对团队负责,以及,获取更多主流话语权——而且,人都是会改变的。眼下的韩寒,选择在内地电影市场上博弈,也就不得不作出妥协。
2014年,他曾在《后会无期》上映后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说“我只对老天妥协”——因为“天气不行你就拍不了,除此以外没什么可妥协的”。但他这部以段子金句贯穿始终的公路片,文本上压根没什么锐度,换句话说——从根子上,就妥协了,在选题之初就做好了自我审查。
在上述采访里,韩寒还说“不承认自己妥协的人就是装逼”。这和“只对老天妥协”显然有冲突,他没有承认自己一开始就妥协的事实。或许,是他没有意识到。
但总之,被他“装”到了。这十年来,署名韩寒的电影票房一路高企,晋级为一线导演行列。
但每部电影都极其安全、无伤大雅。他并不“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只想让世界掏出钞票,看个乐子。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从《后会无期》,到《乘风破浪》《四海》,再到《飞驰人生》系列,韩寒所有导演作品,无一不是“逃避关照现实”的中庸之作。
尽管不像郭敬明那么虚无缥缈,韩寒电影也是自恋式的,其世界观,顶多就是上海郊区亭林镇的格局。
2011年,同样在《南方都市报》的一篇采访中,还没进入电影圈的韩寒指点江山:“电影审查、对现实题材的回避、很多本应该在电视剧甚至电视购物领域发展的人也进入了电影行业,都是影片质量下降的原因。”
“进入电影行业”十年后,“对现实题材的回避”成为韩寒的一贯底色,他也和所有混迹于当下主流影视圈的导演都没什么两样。
某种程度上,如今的导演韩寒,是对过去那位作家韩寒彻底而决绝的“背叛”。
很多人对过往韩寒的激赏,正如后来也踏入娱乐圈的学者许知远所说——“在某种意义上,韩寒的胜利不是他个人的胜利,而是这个正在兴起的庸众时代的胜利。”
这篇题为《庸众的胜利》的文章曾名噪一时,刊发时正值韩寒入选各类“青年领袖”“年度人物”之际。当时,韩寒的拥趸们,被“庸众”一词刺激到了,掀起过一波论战。
回头来看,许知远的批判无疑于“醒世恒言”。他一语成谶,将“韩寒现象”定性为庸众们不愿付出代价的“心理按摩”——
“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反抗,同时又是如此安全,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代价,也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仿徨,他是这个社会最美妙的消费品。”
事实上,现在对于韩寒用电影针砭现实的期待,又何尝不是想要再来一次“全方位的心理按摩”。
“但世上真有如此美事吗?”在文章里,许知远问道。
现在,“技师”改行了,自然更没理由再给你来一发。
韩寒一直很懂得拿捏分寸。
以前,他的文章,尽管犀利,却始终在(当年的)安全范围内游弋,别说封号,连禁言七天都够不上,顶多就是删文了事。
当然,以如今的尺度衡量,某些言论是可以“杀头”的。而这种安全标准,也恰好是在他转型前后发生了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寒更像是“逃离舆论场”,躲到电影世界里“避世”。
一个通行内地的潜规则是——影像比文字的尺度要更小。所以,电影《活着》被禁,而小说却能风行中国,养活作家余华。
这一情形,韩寒自然心知肚明。
他转型导演后,一改文风犀利,不与现实社会做映射,自然是出于安全的考量,在选择题材时就先行做了“自我阉割”。
再加之,“资本战车”的动力强劲,足以驯服这匹“野马”。毕竟,不同于写文章,动动笔就行,成本乏无,拍电影是团队作战的结果,真金白银投下去,要为投资人负责——需强调的是,这无可厚非,甚至可称为美德。
有某业内资深制片人津津乐道于参与韩寒电影后,对方打回投资和收益款项的“及时”,并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这从侧面印证了韩寒虽然是商人,却并非“贪婪的商人”。
但,从商有道无法增加电影本身的艺术价值。
当然艺术价值的彰显绝非只是“关照现实、针砭时弊”这一面向,即便抛开这一层,韩寒导演的电影作品,恐怕也不能令人满意。
很多年前,韩寒曾激赏的电影《怦然心动》(Flipped),和尖锐议题无关,却于懵懂情感中完成了经典的描摹;2023年类似题材的韩裔导演席琳·宋的《过往人生》(Past Lives),波澜不惊间,也有隽永的后味。
反观韩寒电影——《飞驰人生2》的确也很好看,却毫无后劲,如同他所有片子一样,几乎没任何值得深思的地方。他出产着绝对符合安全标准的、合格的,在舒适区炸开的一粒粒可口却“中庸平淡”的爆米花。
其实不止韩寒“中庸平淡”,曾拍出《活着》的张艺谋,如今也多是“商业大片”“命题作文”——这无疑是对30年前导演张艺谋的某种背叛。
但张艺谋,毕竟有足以传世的《活着》。而导演韩寒,尚无一部可供反复观摩的经典。
尽管如此,韩寒还是跻身到了中国影人顶尖区域——如果他不是韩寒,另有其人,这个成绩已十分可观!但没有假设,他就是韩寒,需要承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现实。
作家时代,韩寒曾经自谦说:“时无英雄,使我这样的竖子成名。”
当年如此,而今亦如是。
但不同的是,过往那个年少成名砸烂一切权威的家伙(这恰是昔日支持者不满意他当下的根源),现在——
正把以前的自己砸得粉碎。
撰稿 | 杀手LEON
策划|文娱春秋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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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韩寒转型导演10年总评价:绑在资本战车上的犬儒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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