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女人,世界
欢迎来到唐人街,今天我们要介绍一位传奇人物。Coby Yee,一位年过九旬的华裔舞者,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之星,“紫禁城夜总会”最后一任老板——如果从上世纪的剪报中寻找更多信息,你还会发现她曾被称为“唐人街最大胆的舞者”。
然而,与大部分历史上不被看见的华裔女性一样,Coby的资料十分稀缺。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几乎拒绝了所有采访,直到2018年,拉斯维加斯的一场演出,才让故事开始被拼凑完整。一位北京女孩专程登门拜访,表示希望记录Coby的故事,最终用诚意打动了她:“你竟然是从中国(China)来的,不是从中国城(Chinatown)来的!”
这正是纪录片《女人世界》的开端。来自北京的艺术家杨圆圆长期关注移民与历史,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下,她认识了美国旧金山的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
舞团由一群70-90岁的华裔女性组成,Coby正是其中一员。她们亲历过20世纪旧金山唐人街的兴衰,如今通过成立舞团来鼓励大家打破年龄限制、重现生命力。在电影中,杨圆圆带着她们从美国前往古巴,再来到中国演出,开启了一场漂洋过海、跨越时空的文化寻根之旅。
历时6年,《女人世界》终于定档11月5日上映。杨圆圆再次带着奶奶们来到中国与观众见面,NOWNESS也在电影上映之际,与她们一同回顾了这场“中国导演前往‘中国城’,‘紫禁城’舞者来到紫禁城”的生命之旅。
杨圆圆一直对20世纪的移民和历史感兴趣。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唐人街的中餐馆,觉得它像一个时间胶囊,“这是一个由移民运营的空间,它既保留了传统民俗和乡愁,也吸收了海外的文化碎片,呈现出一种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的中间状态,很吸引我”。
这一兴趣与自身经历相关。对杨圆圆来说,故乡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北京这座城市在不断变化,童年的场所早已不复存在,再加上18岁出国留学、工作后满世界跑,更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无根感。
她反而是在离开家乡后,才第一次找到家的感觉——在海外看中国摇滚乐纪录片《北京浪花》,她会想起自己组过的乐队;听窦唯的《八段锦》专辑,开头叮叮咚咚的声音一出来,她就会联想到《城南旧事》里一个有驼铃的北京,尽管那不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北京,但那对她来说就是家。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由各种各样的文化影响交织而成的,窦唯的音乐碎片、城南旧事的电影碎片构成了我的身份认同,我觉得移民也许会有相似的感受。”
拍《女人世界》之前,杨圆圆一直在记录世界各地的移民与历史。比起历史教科书上的宏大叙事,她更喜欢关注一个具体的人物,“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家,为什么要离开家?他经历了什么?去了哪里?两个地方之间的文化,可能就是这样通过一个个普通人的游走产生了关联”。
2014年的作品《在克拉科夫的10日》,成为杨圆圆非常重要的创作起点——她在波兰克拉科夫的二手市场淘到一摞老照片,看到一位乌克兰女性从少女时期到结婚生子、又迁徙到波兰生活的模样,“十七八张照片既勾勒出来她的个人史,也呈现出了二战后的东欧女性史,这让我非常触动”,最终她将这些照片与个人手记、相关电影书籍摘录集结成书出版。
这本书奠定了她日后的创作风格,那便是用一个经历过时代洪流的不知名个体故事,牵引出一段更长时间轴上的宏大历史。在杨圆圆看来,这就像一位侦探,从跳蚤市场的一张老照片开始,在图书馆的档案史料、网络影像中一步步寻找线索、抽丝剥茧,尽可能地还原一个时代的面貌。
2018年,杨圆圆来到美国。因为对华裔女星黄柳霜感兴趣,她开始研究20世纪美国演艺圈中的华人女性,发现有一位“好莱坞唯一华裔女导演”伍锦霞,在当年拍摄了第一部全女性电影《女人世界》,但胶片已尽数遗失。“伍锦霞取得了那么多成就,可她的8箱照片和资料却被丢在旧金山机场附近。还有多少华裔女性的故事就这样遗失了?”
在搜寻更多华人女性的过程中,杨圆圆了解到,在那个电影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海外有两个对华人特别重要的演出空间:第一个是自带乡音的粤剧戏台,第二个就是神秘的“唐人街夜总会”,她在国内完全没看过与之相关的信息,也因此产生了好奇。
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找,她最终获得了两份资料:一是1989年美籍华裔导演Arthur Dong拍摄的纪录片,但里面的相关人士都已去世;另一个是美国白人Trina Robbins的书籍中提到了几位华裔女性舞者。杨圆圆意外地发现,这几个人都来自同一个舞团,并且至今还在演出——于是她马上联系了都板街舞团的负责人Cynthia,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女人世界》的故事,其实是两代人的故事。都板街舞团里,除了20世纪的“紫禁城夜总会”传奇人物Coby,更多的是与她相差近20岁的Cynthia等七旬舞者。
对两代人来说,成为一名舞者有截然不同的含义。Coby出生于1926年,而美国的《排华法案》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中叶,当时的唐人街成为一种象征东方风情的景观符号,餐饮娱乐业也挂上“上海楼”“成吉思汗”“紫禁城”等招牌,以此招徕外国人消费。
当时华人的工作场所和机会都受到极大限制,想去好莱坞当一名舞者更是天方夜谭。18岁的时候,一位中介开出每周1000美元的高薪游说Coby加入唐人街的风情舞团,但条件是要露出大腿。
尽管反感这一切,但这是当时唯一可以将舞蹈作为职业、并且改善家庭环境的方式。Coby加入了人气最旺的“紫禁城夜总会”,她并在夹缝中寻求另一种应对方式,自己亲手设计服装、把每一场表演都变成时装秀。直到上世纪70年代唐人街逐渐走向衰落,她才慢慢淡出舞台。
“当时的舞台其实充满了种族主义与男凝,但我觉得Coby通过她的时装设计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舞台。她将自己的服装品牌命名为‘oriental occidental’,即融合东西之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先驱的行为——在多元文化一词还没有诞生时,她就在自己的设计中先创造了多元。”
对于Cynthia这一代来说,情况已经完全不同。随着《排华法案》的废除,华人开始走出唐人街工作和生活,跳舞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Cynthia从小住在唐人街的一栋公寓里。10岁时,她看到一位优雅的女士带着一个小手提箱、穿着一双芭蕾舞鞋进出大楼,便对舞蹈产生了兴趣,很快就上起了专业的芭蕾舞课。
但跳舞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Cynthia这一代显然有更多选择。她先后成为珠宝店老板、魔术师、唐人街导游,直到退休之后,才在2004年成立了都板街舞团,拉着十几个姐妹一起跳舞、进行慈善义演,希望以此鼓励因为离异或退休而郁郁寡欢的同伴,让她们重新振作起来,寻找老年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Coby在加入舞团后发现,这一代人对“风情舞”的认知有了很大变化。或许是到了耄耋之年,她开始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也愿意留下一些东西——2018年,舞团在拉斯维加斯演出的前一天收到了杨圆圆的私信,当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大家同样对这位来自故乡的年轻人充满了好奇:“You are from China, not from Chinatown!”
在6年的时间里,杨圆圆和舞团成员保持联系、不断的询问和交流,也让她们对彼此的画像逐渐清晰。2019年,都板街舞团来到中国表演,她们在改革开放初期回国探亲的印象才再次被刷新,“上一次来广州,街道上还没有铺好路,室内只有一条电线连着灯泡,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车;而这一次,我发现酒店的窗帘都实现了全自动开关,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好莱坞,因为以前通常只有在杂志上,你才会看到好莱坞明星有这样的窗帘。”
不同代际和国家带来的文化差异,并没有让杨圆圆和舞团产生隔阂——前期的大量调研,让她在脑海中形成了一张活地图,20世纪的唐人街,向左拐怎么走、向右拐怎么走,哪家店什么时候开,她都能一一接上。“有时候Coby会问我,你还记不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件事?她完全忘记了我其实没在这生活过,也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任何差异。”
在杨圆圆看来,《女人世界》更像是一部公路片。影片由双重线索展开,一方面是当下一群70~90岁的舞者展开一场暮年巡演之旅,另一方面是用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串起她们的生平和过往,映照出一代华人的身份认同与联结。
2018年9月,杨圆圆带领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前往古巴的哈瓦那唐人街——早期做调研时,她了解到这里同样有过繁荣的唐人街戏院文化,半个世纪前还有美国华人来巡演交流,在古巴革命后走向衰落。杨圆圆和奶奶们一拍即合,决定再次激活这个舞台,重新建立起两地华人的联系。
在古巴,她们找到当地仅剩的两位演员,完成了一场名为《错位剧场》的演出。Coby进入一个个熟悉的同乡会、华人商会,发现其中的装潢与美国非常相似,粤语和童谣也成为拉近两个华人群体的共同语言,唤醒彼此之间的身份认同。开车回家的路上,Coby的丈夫转过头对她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美国人’,可是自从圆圆来了之后,你好像又有点像中国人了”。
从美国旧金山到夏威夷,再到古巴、中国,杨圆圆希望能通过这场公路旅行,促进不同社群之间的交流,“尤其是在当今加速分裂的世界版图之下,我希望可以建立一座跨越国境、代际与文化边界的桥梁”。
这或许也正是当下稀缺的一种联结。2020年新冠爆发,美国亚裔歧视严重,一个奶奶在旧金山街头被种族主义者殴打,用鸡毛掸子予以反击。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受到启发,创作了一首粤语rap《鸡毛扫》,在YouTube上走红——对于华人一代来说,鸡毛扫是象征华人女性威严的物件,“不要以为奶奶好惹,奶奶有鸡毛扫。不管是第几代华人,在那个时候都会感受到一股团结的情绪。”
2021年,杨圆圆发起了一则众筹,希望让这部作品能被更多人看见。不到一周,短片便获得了50万次浏览和响应:美国华裔音乐人李带菓加入创作;动画导演宫煜伟一直关注旧金山唐人街文化,主动帮忙绘制动画片段;北京乐队Snapline的主唱陈曦提出创作片尾曲,郭柯宇担任制片人......来自不同代际和国度的人群接力,让《女人世界》的故事得以面世。
在《女人世界》中,奶奶们在当下散发出的生命力和魅力,也是杨圆圆最希望传递给观众的东西。“这部电影有公路的元素,有歌舞的元素,有历史的元素,但我觉得它也是一首关于生命的赞歌——奶奶们哪怕到了这个岁数,也依然可以跳舞、说唱、来一场公路旅行,那我们也不用急着给自己的人生设限。这一点是很普世的。”
2020年,93岁的Coby因病离世。人们回想起她说过会永远把每一场演出当成最后的“天鹅之曲”(Swan Song),又回想起2018年在拉斯维加斯的那一场盛大演出,Coby穿上翠绿色的华服、戴上自己设计的头饰大放异彩。如她所说,她舞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展现出生命的力量。
拉斯维加斯的那一场表演,既是杨圆圆与都板街舞团的初见,也是Coby的女儿更深入了解母亲的时刻。她告诉我们,印象中的母亲总是每天都在工作、缝纫,很少跟自己分享年轻时的舞者经历。她也一度没有完全理解母亲跳舞这件事,“但当我在拉斯维加斯看到她的表演时,我终于意识到她有多爱舞台。这就是她生命中最热爱的事情,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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