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坎坷,硕士,哲学,人生
我们总是希望从规则里额外“偷取”一些时间,其实顺行的效率更高,也不用担心太多的意外。
撰文丨陈涛
徐峥导演的电影《逆行人生》上映前,十多个微信好友把海报或简介发给我看,并问:这不就是你吗?
我回道:我从未见过外卖员如海报上那样大笑的,是外星科幻还是反讽,或者又是一碗难以下咽的鸡汤?
我与主角的经历有一定的相似度:被裁员或找不到合适工作时,选择送外卖临时过渡。当然更广泛的群体是:他们几乎只能送外卖。
我很负责任地说,送外卖不会很挣钱,但保证饿不死。它现在内卷得可怕,但也没有电影里刻画的那般极端——男主角出车祸后也要继续上路争单王。我坐在电影院里骂出了声。
这个职业是当下时代的一种隐喻:以时间换取的报酬逐渐廉价,从业人员却逐渐增多,和大众接触频繁但又是陌生的“附近”,轻体力的门槛让流动性极高,困在系统里而动弹不得,甚至“入坑”时也有中介和装备产业链,邀请他人来跑还有一定金额的返佣。
此外,各种外卖员的事件也见诸于社会新闻,比如救人救火的、清华北大的也来跑、单王三年赚102万元。我去年也是叠了多层buff,以“38岁985哲学硕士前媒体人失业送外卖”的话题而上了热搜。
院线电影最大的现实是,它是一个标准工业化流程的商品。而我们并不能逃脱每天如钢筋般坚硬的现实牢笼。我想讲讲我做外卖员的真实经历和所见。
人生之“逆行”这个双关语不太准确。逆行或闯红灯,毕竟在少部分时间,急躁刻在了外卖员的脸上,大概又要超时了。我主要集中在晚上如此,操作空间很大;而白天交通复杂的情况下较难操作,会弄巧成拙,被其他车主和行人咒骂。
也能找到被迫“逆行”的理由,导航既如此,又又又要超时了。我们总是希望从规则里额外“偷取”一些时间,其实顺行的效率更高,也不用担心太多的意外。
《逆行人生》里的男主意外又精准地集全了“中产N件套”:高杠杆房贷、老婆蹲家、孩子读国际学校、老人住院、理财产品暴雷等。网友们质疑情节:一个同济毕业的45岁大厂部门组长还没财务自由吗,竟然没什么存款,也没人脉找工作,甚至被中介猎头骗钱。合理的设定是:一家子的开支从来不小,容不得顶梁柱崩盘。
老实讲,我没组建家庭,也没有买房,北京的实在不划算,老家的倒是考虑过。如今看来,不结婚、不买房倒是让人轻松不少。我恰好也经历了2018年的那场理财暴雷,把鸡蛋分开放进不同的篮子,结果是连“车”都翻了。
前几年,被互联网公司“优化”时,我满不在乎,一投简历就挺容易找到工作。我还乐于跟着别人创业,甚至可以窝在出租屋里打几个月游戏,硬是把游戏角色“阿骨朵”打进了北京市朝阳区的排名。
在疫情后期,我突然发现怎么工作变得如此难找。2022年底刚放开,我在望京的一个车行租了辆二手电动车、租了电站的可更换电池,开始了送外卖。我似乎发现了一个赚钱的商机,朋友圈里有人说加价20元配送费都没人送布洛芬。
我当时并不确定能跑多久,所以选择了兼职众包,而闪送是一对一的专送,比较适合新手。我能想到,在几个平台同时接上几单,必定超时。
我精心计算了效率最大化,在望京片区跑熟,并且主要晚上跑,因为有夜间费和溢价。同时还可以撸新手奖励、满单奖励、节日奖励等,综合时薪可达50元。
现在的单价,一个小时跑30元都艰难,有网友对我说哪怕固定挂在某个大平台,也经常“单飞”,接不到更多的单子。闪送显然就更难接单,除非附近用户真有同城急件。
与其说是“逆行”,不如说是低谷,或如媒体报道里的“中产的坠落”。
既然要干这一行,我觉得可以自学成才。也不用像电影里或者网上说的,要拜师学艺,乃至有什么整本的“抄近道秘籍”。近道根本节省不了几分钟,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取餐、找楼、爬楼、路途省不下来的疾驰。近道再狠也是弯的,敌不过平台计算的直线距离。
最大的秘籍只在于多跑。
我几乎是凭心情跑。我听说一个标准的外卖员,怎么都得跑300元每天,这样一个月也有小一万块。我只试了一次,连跑10个小时后真的累,12小时后达到了320元,感觉心率都不齐了。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后,我简直都无法思考哲学问题了。
自从我“坠落”后,我住在了望京旁边的草场地艺术村,甚至再往村内便宜的房子搬了。由于手头吃紧,我发现原先租住的地方月租竟然贵了800块。
由于是兼职众包,我也不用像站点全职那样每天打卡开会,或者非得跑够10个小时。平台都有限时规则,单天在线接单8小时后会提醒休息,10小时后会高频提醒,12小时后会限制接单。但这拦不了外卖员内卷,那么多平台,随时横跳。
从一开始,我并不避讳告诉家里,我经常发朋友圈,有时候一些前同事也发来关切,他们显然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抱以嘲讽。由于我发朋友圈频繁,一个前女友把我拉黑了。一个在媒体的前同事说:涛哥,我觉得你能火。他算得真准,这是后话。
其实在某个著名的外卖平台,我有多个转去的前同事,因为之前那家互联网公司的某个业务板块由于不可抗之力而塌方了。
一位前同事对我说:涛哥,你要是有平台上的问题,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没细问,他大概真是外卖业务的产品经理。另一位让我把简历发过去,指导我仔细修改简历,并且内推。不愧是产品经理,主要是将我以前的“实力”数据化。
国内著名的几家互联网大厂,我确实有认识一些人。但我隐约在2022年末感受了他们的某些业务板块也在裁员。一位前同事说,不得不裁大概三分之一的下属,下不去狠手。此时,聪明的人第一波做起了“百万年薪裸辞后躺平大理”的自媒体。
这很诡异,某些前同事正在用算法“搞”我这个外卖员。他们象征着我之前稍显光鲜的工作和生活。我回忆起在楼下抽烟时,他们聊起多年前在外卖平台的“百团大战”中取得了胜利,双方打得很凶,甚至经历过艰辛的线下地推。
我们将以不同的姿势成为中国外卖史的活化石。
就在我们拧掉烟头上楼加班的时刻,另外一边我的前记者同行正在撰写一篇名为《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著名报道。报道里,一位叫孙萍的中科院老师也在调研外卖骑手。几年后也就是2024年7月,这位青年学者出版了《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
我还是在招聘软件上多逛逛吧,并多下载几个:凡有招聘,则海投。简历再完美,但人家并不打开瞅一眼。后来,一位招聘软件的专员加上我,并问:陈老师,后台显示你经常在半夜两点投出了大量简历,不睡觉吗?我回复到:我刚跑完外卖回来。
我妈隔三差五打来电话问,找到工作没有。我小姨也打来电话,让我过年最好回家,或者结束北漂回成都吧。我说,春节前后单子太多了,正是不容错过的时节。家里给我寄了四川香肠,一点也不麻辣,因为我妈的肠胃不好吃不得太辣。
我一个人待在北京被孤独与黑夜裹得很冷。
在春节时,我还“忍痛”接了一篇公关稿,一天写完,价格是跑外卖日薪的10倍。我想,我是写不好“五彩斑斓的黑”了,这不比跑外卖好受,心情多少有些烫嘴。急躁不仅写上脸上,还落在了外卖员骂骂咧咧的嘴上。
确实是爆单时刻,因为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外卖单集中到为数几个的店铺。外卖员都在催促商家,又又又要超时了,并在手机上发起延时申诉,每单可以有3个5分钟的机会。这可以追溯到《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报道后,各平台迅速发布公告的改进措施。
我从未见过“无所不能”的小哥能像电影里那样进到厨房帮忙炒菜,这只是几年前一位叫“海扬”的网红拍的段子。网上流传,海扬被资本套路患上了抑郁症。
大家只关心手头上的单子,并无心情保持微笑。这个“微笑行动”也不如电影里夸张和煽情,人脸识别也没笨到完全认不出活人,除非在漆黑的环境里。
它此前的功能是,识别外卖员是否有戴口罩;疫情后延续至今,主要为了识别外卖员是否为本人以及佩戴头盔及穿着平台的制服。“微笑”只是一个存在的名称。
一位小哥在电梯里挑衅地问我:今天跑了多少钱了?我羞愧地说,我才出来。他不盯我而是刷着手机:我都跑了200多了。我说,我更擅长夜跑。他长得黑且瘦,就如刻板印象一般,他急匆匆地快走出电梯,手机发出“来订单了”的AI女声。我猜他经常提前点击了送达。
你的外卖显示已完成,那么它往往到楼下了。
我和同行小哥打交道最多的是问小区入口和楼号,只要找到了楼,门牌号就不是事儿。北京的小区就像是一座座孤岛,到处都是围墙,有的甚至无法从同一个小区的A区直接穿越到B区,还得找其他大门。我们也会互问商场里的商铺,以及位于地下室里某个小作坊。
在呼家楼的一个老旧小区,开放式的无门,也没有保安。作为“望京选手”对这一片不熟,我问了一个静坐于凳子上的业主大爷,某栋楼怎么走。问完后,他说,小伙子你不能走,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追问,什么事。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忘了说谢谢,并给我讲解了传统美德的学习指要。
我说:我说了,您大概耳背。最后他骂骂咧咧,但我急着送单。这种情况,我在三个月的送外卖里只碰到过一次。
真正的哲学问题有三个: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前面两个问题可以省了,保安将我拦下,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拦我屁股下的外卖电瓶车。北京的SKP商场当时是都拦,只能让点餐用户下来拿。此外,通常别墅区也只能徒步走很远。
这破旧的电瓶车到我手里时,已经改装过了,刻度表上顶多显示为合规的25码,但实际上它能跑50码的时速,冲得非常快,还摔过好几次。我之前就形容过它:车是野生的杂牌子,相当抗摔,和我狂野而破碎的人生很搭。
相较之下,保安显得毫无生气,下午都无精打采,一到天黑更耷拉着脑袋,猜不出是在装睡还是真睡。今年的话,不排除他们正入迷地刷着狗血网络短剧,剧里男主往往不是逆行,简直是在逆天又改命。由于我多为夜跑,有的保安已经在亭子里呼呼大睡了,大声吼都叫不醒,那我就直接翻栏杆了。
我也翻过几次墙,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大门,或者楼号就在墙对面,先要用三分钟绕外围,并徒步五分钟才到楼下。我深刻地感受到:防备与安全,这本身也是一种墙,立于咫尺。我根本不想偷任何东西,我更猜不到一个月后,数以万计的网友会见证一个叫“陈师傅”的哲学外卖员泪洒直播间,他似乎已经输掉了人生,输掉了曾经所有的成绩单。
逆行不可怕,让小哥行路就行。
我明白,要跟保安打好关系。曾经有个别墅的帅小伙保安,在前面开着摩托车带我去找楼,硬是走出了港片风,他的武装完备且摩托车巨大。他让我送完记得回去的路。这个路有一点绕,但这并不紧要,至少送完了一程。
每当出小区后,我会点燃一支烟,像是泄了一口气。有时,还会和站在亭子外的保安一起抽烟。那么,很自然地回到第二个哲学问题:你是从哪里来的人。还唠上了,互相询问干这行多久了,能赚多少钱一个月。
保安说,自己还不如跑外卖,其实也想过,你们看上去好累。我说,我能带你飞。他真的下载了外卖众包软件。
他抽了口烟:得了吧,看你斯斯文文的,你还是找个之前的白领工作吧。他还解释之前的阻拦行为:如果让电瓶车进去小区,他一次会被物业公司罚款500元,三次的话会被辞退,小区门口必然装了摄像头。
北京的冬季非常冷,有些刺骨,保安蜷缩着手,大概他比我更容易生冻疮。
白天送外卖,晚上当保安拦外卖员,这种梗出现常见于于网络,也出现在最近电影《逆行人生》里。我倒是希望和保安“大家一起包饺子”,这两个职业往往会是一波人,并且越来越年轻态。“吉祥三宝”和“铁人三项”,大抵是可以流通的。
但去年3月份开始,我明显感觉到了外卖行业流入了大量小哥。在“三八妇女节”爆单之后,我的闪送很难接到单,打开几个众包软件倒是有一些“垃圾单”,就是那种走路很远或者需要爬楼的。我的苹果手机没“越狱”,不能装抢单外挂。
在送外卖的时候,我的确在用苹果手机,蹬着万斯鞋子,穿着阿迪裤子,套着过千元的羽绒服,裹着无印良品的毛衣、围巾和手套,回家翻开苹果电脑。其实这全是之前延续下来的很旧的白领产物。
接不到外卖单,投简历总是石沉大海,房东催房租,家里催回成都,应聘道士和实习生都无果后,我有点绷不住了。
我一个哲学专业,恰好是道家道教方向的,但青城山的道士要求35岁以下。我录了一条2分钟的吐槽视频发在了网上。在家躺了一天刷短视频,也没有心情吃饭。
第二天傍晚7点,突然短视频上留言开始变多,大概有一百多条的留言时,我就敏感地意识到,搞不好自己要火了。我一个激灵爬起床,架起了手机,点开了直播。在直播间里,喊“陈师傅”的声音喊得我头晕目眩,我有点没准备好,近乎魔幻。
但事后一想,叠了那么多层buff,几乎不可能不戳中了时代背景下大众的神经。无处不在的大数据抓取,算法把我捞上了一把,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第二天就把房租交了。
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看完上万条私信和10多万条评论,期间采访的前同行来了,多家拍摄记录片的也来了。
后来,我结束了北漂回到了成都。
我登上了青城山的阶梯,想拜访老道长。但是他不见我,说是身体气坏了要静修,得亏于我那个热搜。我让人转告了诚挚的歉意,并发表了一通对传统文化的见解,并表示我要回报亲人和社会,努力过好世俗生活。
我算看出来了,今年都39岁的我,不一定过得好这世俗生活。第一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很多时候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大概自己走得太远了。
回到成都后,我给不少的学校投递了简历。今年3月,我已就职于了西安一所民办高校,教新闻学。从做新闻,到成为新闻,最后教新闻,大抵也是一种回归。
我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逆行”太久,我想过得顺遂一些。
我上热搜那会儿,一位网友在评论区留言:不管怎么活,心都不会死。我还希望平台不要再压低外卖员的单价,对商家的抽成也少一些,让兄弟们吃口饱饭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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