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一曲,平民,风流,沉默
作为当代最被世界认可的中国导演之一,贾樟柯的最新作品《风流一代》作为唯一的华语代表,入围今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参与竞逐金棕榈,这也是他第六次入围戛纳主竞赛。从22年前第一次入围的《任逍遥》,到上一部的《江湖儿女》,贾樟柯的作品见证着二十一世纪初到现在的中国巨变,而《风流一代》则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集中再现了之前作品中的时代景观与社会记录,正如有媒体评价:“如果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变革风暴能够亲自向我们诉说它所看到的景象……或者为我们吟唱,那么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风流一代》主创在戛纳的媒体发布会
/时代景观里的国家肖像/
《风流一代》的拍摄始于2001年,初始的名字是《持数码摄影机的人》,致敬影史经典《持摄影机的人》。在其后的漫长时间里,贾樟柯持续着漫无目的的素材拍摄,凭借着直觉捕捉变迁的脉络,最终汇聚成跨越二十年的时代记录。
电影以不同年份和地点划分为三个章节,分别是2001年的大同,2006年的奉节,以及2022年的珠海。每个年代的画幅各不相同,这不仅仅出于表意的需要,也是因为前两个部分的素材,大部分来自贾樟柯多年来拍摄的影像,以及过去作品中的片段,而这些素材的画幅因为设备的差异而各不相同,贾樟柯没有刻意统一,而是保留了原始素材的面貌。只有最后一部分,是完全新拍的内容,不少段落真实呈现着2022年的疫情景象,其中甚至有几个由VR摄影机拍摄的特殊镜头。
《风流一代》的整体结构和《山河故人》可谓如出一辙,但和后者较强的故事性不同,《风流一代》几乎不存在什么明确的叙事线。贾樟柯回归到了早年弱情节强记录的风格,甚至做到了更为极致,两位主要人物巧巧和斌哥只是一条模糊的线索,以旁观者的视角引领我们走过时间的流变。真正的主角,是时代。
这无疑是一次记忆的回溯,按照贾樟柯自己的话来说,“恍如隔世,物是人非”。在他的镜头里,我们看到刚刚迈入二十一世纪的大同,破败杂乱的大街小巷上,涌动着向未来前进的迷茫与能量,一种混沌不安但昂扬激情的社会情绪;看到三峡大坝建设过程中的奉节,到处是拆毁中的房子、醒目的水位标识、迅速消失的遗迹,以及即将启程的移民,魔幻现实般的场景在这个终被淹没的城市中上演;看到过往作品中多次提及但鲜少出现的沿海南方,这个在贾樟柯电影中总是有着开放意味的符号,如今又加入了新的象征:科技、AI、机器人,但那不是未来,而是当下。
声音再一次成为贾樟柯凸显时代的手段。《风流一代》中有着多层的声音结构,第一层是拍摄时所捕捉到的真实空间的声音:新闻播报、广播、车流噪音、人们唱歌跳舞的背景乐等等,这些声音因其粗糙的音质而彰显着彼时的环境关系和年代印记。第二层是贾樟柯标志性的金曲配乐。二十多首摇滚乐和流行音乐被选用到电影之中,有崔健的作品,有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等代表性曲目,也有《成吉思汗》等在贾樟柯过往作品中有着特殊意义的曲子。在选用这些音乐的时候,贾樟柯并没有将曲子的创作年代与电影画面简单对应,而是以更自由的方式,将其作为传递表意与情绪的载体,参与到叙事之中。第三层则是和贾樟柯合作多年的音乐人林强创作的电子乐,作为主观音乐烘托情绪氛围。
如此三层声音结构,加上跨越多个时间与地点的流动性记录镜头,共同构成了一个“视听魔方”,将二十年间的中国巨变,包裹其中,最终呈现出一幅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国家肖像。
/平民史诗中的芸芸众生/
《风流一代》的英文标题是“Caught by the Tides”,一个意味深长的翻译。在这个缺失明确主语的被动态中,包含了所有被时代浪潮困住的人,最终具现为贾樟柯镜头里一张张的平民肖像。
贾樟柯一直很擅长拍面孔,尤其是非权力者的面孔。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然是《三峡好人》开头那个长达3分钟的横摇长镜头,以一种充满悲悯但同时又带着仰望的视点,扫过支撑起历史前进的无名者们。而在《风流一代》的开头,是一群妇女在唱歌的场景,她们腼腆而生涩,但也充满魅力。她们互相怂恿着站起来歌唱,有点陈旧的画质,也掩盖不住妇女们脸上的光彩。就像贾樟柯的所有电影一样,《风流一代》里有很多跳舞歌唱的场景,人们在不同的场合,跟随着不同风格的音乐,容光焕发地恣意摆动身体。这当然和贾樟柯自身的经历有关(他早年曾以跳舞维生),但在他的作品中,人们的面容表情与身体姿态,似乎总能传达出比言语更丰富的个人情感和社会情绪。或许正因为如此,贾樟柯最终决定把《风流一代》拍成了一部当代“默片”。
这里的“默“指的不是声音的静默,而是言语的沉默。全片极少对话,主要情节的交代都通过字幕卡完成,赵涛饰演的角色,更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她的情感关系,贯穿了《任逍遥》《江湖儿女》和《三峡好人》等多部贾樟柯作品,如今再次成为《风流一代》的故事线索:一个名为巧巧的女性,与她离开故土的恋人,在寻找与被寻的过程中,穿越过二十余年的山河人间。
所谓“沉默的大多数”,这个概念在《风流一代》里成为了一个具象化的形象。但将巧巧处理成沉默无言的状态,并非贾樟柯的初衷。实际上赵涛为这部电影出演了很多带台词的戏份,但贾樟柯在剪辑的过程中,最终决定让她沉默:“这个人物不说话,不代表她内心没有想倾诉想表达的。就好像现实生活中很多女性一样,虽然说话,但是没有倾诉的渠道……只要开口可能就变得很少,只要沉默只要一言难尽,她的话语就变为无限。”
如果说巧巧代表着“被浪潮困住的人”,那斌哥就是“被浪潮击碎的人”。贾樟柯作为一名男性导演,对此有着深刻的反思。在国家快速发展的过程中,男性总是热衷于弱肉强食的社会竞争,但能够成功攀登至顶峰的永远是极少数人,其代价就是大多数人被击碎的命运,斌哥正是这其中的一员。失败后的斌哥试图回到与巧巧的情感关系中,但和《江湖儿女》中不同,《风流一代》里的巧巧采取了更坚决的姿态。在最后一幕,她推开了斌哥的手,戴上跑步的装备,汇入奔跑的人群,然后一声大喊。那是她全片唯一的一次发声,是积压20年的释放,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开启新时代的宣言。
对于科长影迷来说,《风流一代》无疑是颇具告别意味的一部作品,告别一个长达二十年的创作阶段。在对自己过去作品做了一个如此总结性的回顾与综述之后,或许我们可以期待贾樟柯的下一部作品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与面貌。
而对于更多普通观众而言,《风流一代》则呈现了国家巨变的二十年间可能被忽略的社会印记。这里的“国家”与“社会”不指向宏大,而是沿着更私人的、细微的、情感的脉络,最终抵达芸芸众生中的平凡面孔。而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员,在影片的最后,和赵涛一起奔跑,跑向未知的未来。
《风流一代》主创在戛纳的首映红毯上
撰文:木头人
编辑:Hezi
设计: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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