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市场,可惜了
“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
上个月26日,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圆满闭幕,天坛奖获奖名单也得以揭晓,61岁的范伟凭借影片《朝云暮雨》捧回影帝奖杯,这也是继2017年《不成问题的问题》后范伟第二次获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不禁让人期待这部新作在大银幕上的表现。
在影片首映礼上,导演张国立用“无常”一词回应了观众对片名的提问。所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种难以预料不就是“无常”么?
鲁迅先生曾在《朝花夕拾》里写: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
《朝云暮雨》显然是一个苦涩的故事,在苦涩中翻找出些许满足与明亮,对于很多老秦、常娟这样的边缘人来说,这也许贯穿了他们的全部人生。
观众们能看到的大部分影片信息栏中,都是这样介绍《朝云暮雨》的——改编自真实故事,但更准确严谨地说,它是改编自青年作家夏龙的这篇非虚构作品。
“非虚构”与“真实故事”看似相近,实则二者之间存在着巨大不同。 作为一个从西方兴起的概念,非虚构在源头上从与新闻写作的关系十分密切;而在中国的非虚构写作近年来更多地为纯文学领域所重视。
相比以小说 (或者散文) 为文本基础的传统影视改编,面对这种既不同于虚构文本 (小说) ,又区别于散文的写法,对非虚构作品的改编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其更强、更深程度的现实主义倾向和色彩,能不能在叙事更节制、简练,以增加语言的表现力度,尽量排除主观抒情的成分。
《朝云暮雨》的底本原作《穿婚纱的杀人少女》写于2016年,是夏龙“监狱系列”的其中一篇。全文仅10843字,在规模上与标准的短篇小说相当,可说是最适于大银幕呈现的故事长度。
从情节上看,故事简洁而明晰。服刑二十余年出狱后,老秦 (范伟饰) 人已年过花甲,老屋和父母的坟都已经不复存在,手攥补贴款举目无亲的他心中只有找个媳妇过日子这一个念想。
相亲不成的老秦在监狱门口偶遇同为刑满释放的年轻女子常娟 (周冬雨饰) ,一番纠葛之后二人登记结婚,然而常娟却意外不告而别,找到时已经因为跳桥成了植物人。
而从警方得知常娟当年杀人真相的老秦坚持继续陪伴常娟,等待着有一天奇迹降临,常娟的意识可以恢复。
影片主要在黄山和婺源两地取景,山区云雨缭绕、时晴时雨,总是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背景,这与全片整体的色彩、氛围,乃至角色的情绪性格高度呼应:从监狱的水泥墙、灰白色的地砖,到灰色调的衣着,老秦的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在人物塑造上,丰富的细节刻画则进一步把老秦这一孤苦人形象建立起来。比如,老秦数赔偿金一位一位地数、出狱那天面对管教警察时拿烟的手不停地颤抖、住宾馆却席地而眠不敢睡在床上,半夜被窗外的警铃声惊醒等等。
同时,在大量横向构图中,以围墙、地平线为参照的正侧机位里,全景大全景镜头常常把人物压到角落、边缘的弱势位置去;对称式构图的出现使得画面稳固肃穆,兼具极强的秩序性;以树木、流水为内容的空镜头,暗示着主人公在压抑状态下的呆滞与放空,以上种种视听手段的结合为角色创造出的效果是相当直观的。
在这个基础上,范伟精准地把握住了一个刑满释放的中年男人与社会时代的脱节、断裂,以及重返社会空间后的无助、局促和笨拙感。
而这样的老秦,开始向还带着孩子气的常娟打开的内心的时刻在于——“我跟你一样,也没家人了”,同样的沦落天涯、孑然一身真正触动了老秦。
常娟的到来,让阴云密布的天空偶尔投下几缕阳光,让灰蒙蒙的背景里也能铺上片片金黄的花田。从一个人抽烟到两个人抽烟,彼此诉说取代沉默无言,常娟给了老秦点燃烟花的理由,也给了他重燃希望的勇气。
“他求子,她求财”,《朝云暮雨》为老秦和常娟的婚姻故事打出了这样宣传标语,这也是电影对原作较大的两处修改之一——原作中并未涉及老秦、常娟二人围绕生子问题的讨论,遑论接下来争吵和厮打:“领证日期是2016年5月20日。5月23日那天,周末,下着雨,她提着婚纱,打伞出门……但再没回来。”
另外,在原作的结尾,读者只是了解到老秦决定继续接手照顾常娟;但电影却还花费了多个段落,描绘 (事实上即虚构) 了老秦选择继续与成为植物人的常娟一同生活下去后的日子。
不出意外的是,这些段落无一不是抒情基调、或者具有强烈情绪感染力的。而被刻意浪漫化后生成的影像,事实上固定了“这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婚姻故事”的主题。
在影像与文字之间,到底如何理解这段感情,爱情?婚姻?交易?我倾向于做复杂的理解。它或许什么都不是,或许老秦最后的选择只是出于执念、出于良善,仅此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底色,它本能抵达现实深度,其实要比银幕上精心美化、搜肠刮肚拼来的“爱情”幻觉更能令人震撼。
非虚构写作不像一般的现实主义虚构叙事那样,聚焦于某种社会现象或提供典型样本,这种写作更关心个体和群体的人本身。
然而,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却必然要在视觉层面上进行符号表意的延伸、渲染,也许这就是媒介转化中的自觉无意识、社会性的影像的宿命,《朝云暮雨》的好与坏都太明显——情愿相信“情”的存在,可谁说的准云水如烟之后,定能雨过天晴?
往事并不如烟,老秦们的故事与他们那些难以拥有姓名的人的人一样,已经被圈禁在了无法被正史与文学主流所记录的部分,在这个意义上无异于“野史”。
但,他们依然有被平等、真实地讲述的资格,“这长河般浩浩荡荡的过程,想让每一朵浪花都经过阳光的折射。 (引自梁鸿《梁庄十年》上海三联出版社2021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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