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女性,女主,故事
融合了反殖民与反父权的复仇
无论是近几年来在欧美影视圈越来越受到关注的亚洲/亚裔叙事,还是随着性别话题反复出现在公共领域而开始流行的女性复仇主题,都已经是“流量密码”式的热点。《蓝眼武士》就是一部集齐了所有这些元素的剧集:网飞出品、主创团队中有大量亚裔、背景设定在日本、主角女扮男装的英文动漫——我们可能很自然地会将它想象成某种花木兰与杀死比尔的综合体。正是由于杂糅的设定,这部剧集不得不在展开剧情的同时去处理多个复杂的议题表达,而它也成功做到了这一点,没有让故事停留在符号化的爽文层面。
《蓝眼武士》第一季海报
《蓝眼武士》的故事背景是17世纪日本江户时期,主角阿水是一个妓女所生的混血儿,由于当时德川幕府的锁国令,她蓝色眼睛昭示出的白人血统成为贱民的罪证(尽管历史上的江户时期并不完全如此),这构成了推动主角接下来行动的根源。在剧集设定中,那时日本境内有四个白人男性,为了逃避他们的追杀,阿水自幼被母亲伪装成男孩。在霸凌和羞辱中长大的她将仇恨视为自己生存的意义,最终成长为技艺高超的勇士,决心要杀死那四个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
尽管观众一开始可能会因为同样女扮男装的设定联想到花木兰,但很显然,阿水完全是花木兰的反面:前者被迫伪装成男性,一心向自己的父亲复仇;后者则是主动假扮男性来代替自己的父亲从军。即使是融入了美式英雄主义价值观的迪士尼花木兰故事里,也还是沿袭了东西方共同的保守主义主题,将孝顺和忠义作为故事的核心。相较之下,《蓝眼武士》则是彻彻底底反叛的弑父叙事。
弑父毫无疑问是西方文化中的经典母题,但这一情节在东亚经典文艺作品中其实并不多见——即使是中国神话里最叛逆的人物之一哪吒,选择的也是自刎。或许对于东亚孩子来说,向上一代复仇的方式更倾向于自我毁灭/自我放逐,而不是直接将矛头指向具体的父母。从这一点来看,阿水身为混血儿的异质性就得以明确的体现:一方面,她可以选择弑父这种在东亚孝道传统里大逆不道的行为,而另一方面,她弑父的原因却正是在于父亲是她身上非东亚的那一部分。
显然,种族或者说身份问题和性别问题一样,是这部剧集想要讨论的中心议题。有趣的是,故事里的种族地位和现实在某种程度上存在倒错:在封闭的日本这样一个环境里,白人是罕见的,并且剧中提到的四个白人在日本倒卖枪支和毒品,当地社会将其视作怪物一样的存在,是下等的。作为混血、又有着身为妓女的母亲的阿水则更低一等,她是一个“杂种”、“恶魔的后代”、“不完整的人”——她的残疾小跟班决定要追随她时给出的理由就是,我们都一样有缺陷,但你很强大。另一方面,在那个性别秩序极度保守的时代,男扮女装同样也使她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杂种”,种族和性别的交叉性在这里巧妙地实现,阿水的复仇也因此具有了某种宿命式的神话色彩,以及反殖民、反父权的天然正义性。
《蓝眼武士》剧照
除了主角阿水,剧中的另一个同样具有鲜明象征意义的女性是公主明美。她的成长路径与阿水截然不同,作为贵族,她从小养尊处优,要被培养成为一个顺从的附庸角色。最初,明美叛逆的方式是坚持自由恋爱,为了拒绝父亲安排的婚姻,她甚至独自离家出走、假意进入妓院工作。
老鸨梶夫人同样是个有趣的角色,她经营的妓院专门接待有怪癖的客人,在她眼里,男性都只是在用强悍乃至暴力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也是她告诉明美,即便被妻子的身份所束缚,也可以借此掌控男性。于是最终在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已经成为幕府将军儿子的夫人的明美在听到自己爱恋的男性对她说出“我不再想要成就伟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时,她却说,而我想要成就伟大(I want to be great)。这时,明美对父权制的叛逆已经超越了只是能否恋爱自由的局限。她不再是只能做女儿、妻子或母亲的“女人”,而终于成为了一个“人”,也完成了她与阿水的一体两面。
畸零人的自我找寻之路
“ I want to be great ”是贯穿全剧的一句话。明美的男友泰铉说过这句话,出身于偏僻小渔村的他一心要成为最了不起的武士来获得荣耀;阿水的小跟班说过这句话,原本只是在小村庄面馆谋生的他在认识阿水之后意识到即使“不完整的人”也可以变得很厉害;明美说过这句话,一直被当成金丝雀的她在经历了背叛和失去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追求的“自由”不仅仅是恋爱。
然而,我们的主角阿水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由于强大的战斗力,加上日本文化中武士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高标准道德准则的身份,她在别人眼中通常都已经是伟大的。但阿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武士,而是一直强调自己唯一想要的只有仇人的性命。她的一切行为目的都是复仇,别的一切都不在乎。这样完全反英雄的个性与她“杂种”的社会边缘身份是相互作用的结果,社会已经将她驱逐到了主流体系之外,于是她的价值体系也完全背离了社会主流规范。
但阿水和她“want to be great”的同伴们都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他们都在自我找寻与自我救赎的道路上。将复仇与自我找寻相结合是很常见的叙事方式,毕竟如果只是单纯的复仇而主角没有一点点人物成长,即使只是普通的爽片,其中的爽度也会大打折扣。
《蓝眼武士》剧照
说起女性复仇大杀四方的影视作品,《杀死比尔》必然是其中绕不开的经典,事实上,《蓝眼武士》中的不少打斗情节也对其进行了致敬。不过与后者相比,《杀死比尔》并没有过多强调女主角的边缘处境,复仇原因也没有那么复杂,更多只是一部纯粹的暴力美学电影。
从这一角度来看,反而是去年的另一部同样以日本历史为背景的动漫作品,汤浅政明的《犬王》,可以与《蓝眼武士》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互文。尽管主角不是女性,但两位男主角同样都是社会边缘人:一个因为在胎儿时期被父亲献祭给了恶魔而有着怪物的外表,另一个不仅是盲人,还有着在当时被社会所唾弃的鲜明酷儿特质。原著小说是一个关于家族仇恨的故事,影片开头也是男主角之一的友鱼失去双眼后背井离乡,决心要为死去的父亲报仇。但随着友鱼成为琵琶法师之后改名为友一、结识另一位男主角犬王、与父亲的亡魂告别,情节直接转向两人的友情与共同表演,开篇最重要的线索复仇似乎完全被抛之脑后。
阿水的复仇是弑父,友鱼的复仇则是为了父亲——这显然有着明显的性别差异——与阿水需要通过弑父来完成自我救赎不同,友鱼的复仇是被父亲赋予的命运,他的自我救赎只能是放弃复仇而找到自己的命运。通过另一种方式,影片同样进行了反父权的表达。
由于《蓝眼武士》尚未完结,我们不知道阿水最后是否会放弃复仇。在第一季的结尾,她登上了前往伦敦的客船,要去寻找已经离开日本的另外两个白人,并且也得知了自己的“母亲”并非生母。也许在第二季,揭开身世谜团也会成为阿水救赎之路的一个重要部分。而在离开日本、进入白人社会之后,她身为“杂种”的异质性也会产生某种转变——作为一个被殖民压迫的产物,在殖民者的世界里又会如何重新看待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故土?
披着大女主皮的厌女片?
讨论这样一部女性复仇影视作品,不可能绕开性别问题。事实上,《蓝眼武士》在国内受到了许多女性观众的批评,被认为是一部“披着大女主皮的厌女作品”。男性正面配角过多,性场面过多,明美前期的“恋爱脑”行为以及阿水为了摆脱小跟班帮他招妓的举动,都饱受诟病,被认为不符合该剧集宣传的女性主题。
这类评论体现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部分观众在观看一部被预设为“大女主戏”的文艺作品时,似乎很难接受其中出现任何不尊重女性的情节描绘,或主角有任何不那么“女性觉醒”的行为。但事实上,除非这个“大女主”处于一个彻底架空的世界,否则很难彻底规避类似的内容,尤其《蓝眼武士》的背景设定本身就是一个对女性极其残酷的时代,对残酷的直接呈现并不意味着不尊重——如果我们都不愿意去直面女性受压迫的现实,要如何改变受压迫的处境呢?
同样,剧中一部分发生在妓院的情节也并不是对剧情没有任何帮助的纯粹的噱头。正是由于老鸨梶夫人经营的妓院以满足嫖客怪癖为招牌,她才可以以自己的经验向明美给出“掌控你的丈夫”这样的建议。包括只是短暂有过出场的幕府夫人,在丈夫死后立刻从毫无存在感变得当机立断,控制住了一片混乱中的幕府。
事实上,片中的每个女性角色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去反抗父权,只是由于时代的局限,她们的反抗方式在今天的女性主义者看来早已过时,甚至“觉醒得还不够”,但如果为了要看“大女主”和“女性觉醒”而完全忽视故事背景,以及基于背景而进行的议题讨论,那或许这样的观众想要的真的只是纯粹的爽片。
《蓝眼武士》剧照
《蓝眼武士》根本不是一个爽片。即便阿水一路大杀四方,还是几乎每次战役都会负伤累累——或许是一种对她充满创伤的生命历程的具象化,不仅武力值设定并没有强大到超人的程度,她甚至不能算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她会见死不救、会为了灭口杀死小孩;她也没有什么伟光正的理想或目标,杀人并不是因为对方作恶,仅仅是为了复仇。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水根本不是所谓的“大女主”,而更像是一个背负着仇恨的绝望幽魂。
不过,最主要的批评还是集中在女主角阿水的感情线。明美的男友泰铉在幼年时曾带头霸凌阿水,在重新相遇之后,两人都已经是优秀的武士,尽管最开始泰铉一心要在决斗中战胜阿水来证明自己,但在相处过程中,两人逐渐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微妙情感。尤其是其中一段情节,泰铉在和阿水打斗的过程中产生了生理反应。但需要注意的是,泰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阿水的女性身份,这其实构成了一种讽刺——泰铉作为一个那个时代的男性,如果他不是把阿水当成同样平等的男性,怎么可能和她惺惺相惜、产生慕强心态,甚至反思自己幼年的霸凌行为?
阿水的另一段感情,则是在发现自己的养母并未丧命之后,被其安排嫁给一个被放逐的武士。两人在相处过程中,阿水从一开始的排斥而逐渐与其产生了感情,丈夫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人,一度让她和养母过上了安稳的生活,这时的阿水几乎已经放弃了复仇——既然母亲还活着,并且母亲也希望自己过上普通女性的生活,那接受这一切也没什么不好。即使母亲染上了鸦片瘾,丈夫又是被放逐之人。但说到底,复仇于阿水更多是绝望中抓住的稻草,本质上她仍是一个江户时代的女性,对于自己的生活有更普通的期待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可能部分女性观众会觉得,给一位“大女主”安排一段婚姻没有任何必要,只是一种男性视角的“女性有过婚姻才完整”的傲慢。但事实上,这段婚姻对于阿水这个人物的完整性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就在她决定要敞开心扉时,第一次见识到她剑术的丈夫却一改以往的温柔,恼怒地说她是个怪物——尽管嘴上说着爱情,说自己想要认识真正的阿水,但他还是无法接受一个“杂种”女性竟然比自己更强大,这是多么极致的讽刺。
随后,阿水的身份被举报,丈夫不仅在她孤身战斗的时候躲在一旁,还与母亲互相推诿责任,甚至出于对阿水的恐惧,杀了她的母亲来证明自己没有背叛她。但这时候,得知背叛自己的究竟是谁对于阿水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注定无法拥有安稳的生活——作为一个“杂种”,一个被社会排斥的畸零人,她已经没有别的出路。这段失败的婚姻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阿水彻底决定将复仇作为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同样,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感情线,阿水作为一个女性的特殊性才能得以更完整的展现:作为一个女性,不得不经受更多的磨难、面对更有限的选择。如果没有这些感情线,而只是一个男性复仇的纯粹性转,反而失却了其中的女性觉醒意味。
近两年来,我们看到越来越多女性主角、女性主题的影视作品出现,这无疑是值得欣喜的。但值得思考的是,我们要的到底是怎样的女性影视、怎样的女主角?不可否认,爽文式的“大女主戏”的确是市场需要的——我们的影视作品里已经有太多大男主了不是吗?但另一方面,女性觉醒一定需要靠“大女主”来展现吗?
如果将大女主放在现实世界里,无非就是社交媒体上最常见的“女性偶像”形象:高学历,脱性缘,专心搞钱搞事业——一种完全新自由主义的成功模版,只不过这个模版恰好是女性。如果我们只允许大女主存在于女性影视作品里,那反而是对女性影视力量的削弱,因为现实中的女性处境是更多元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搞钱搞事业”、可以“搞钱搞事业”也不意味着彻底摆脱父权制给女性施加的枷锁。允许更多元处境的,甚至不那么觉醒的女性主角存在,女性影视才能进行更深刻的表达,从而进一步撼动这个男性主导的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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