腔调,繁花,从哪里
剧版《繁花》
电视剧《繁花》里, 宝总潇洒,汪小姐明媚,李李妩媚,而最具腔调的,却数爷叔。
“夏天派立斯、凡立丁,冬天法兰绒、轧别丁、舍维尼,都要英国花呢的。”爷叔言传身教地灌输给阿宝“一身行头的重要性”,打造出了“西装笔挺、头发梳得刷光、皮鞋擦得能倒映出人影”的宝总。
剧版《繁花》
这番对话实际上源自木心的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中《上海赋》一文。或许你已读过木心不少文艺作品,但你可能不知道他还精于西装定制。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他对旧时上海人的衣着如数家珍,将小市民们的“只认衣衫不认人”阐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他还展示了老上海在饮食、住房等方面的极尽讲究,人们虚荣的算计和狡猾的做派读来甚是有趣。
《繁花》之前,金宇澄的《洗牌年代》里就有了阿宝、蓓蒂、小毛等角色的原型。《洗牌年代》收录了二十八篇散文,作家以精细的笔法记录下从1960年代到新世纪的上海,捕捉到变革中的历史瞬间和生活光影,那些琐碎又详尽的风物细节、闲话逸闻都直接形成了《繁花》再创作的素材。
在剧集《繁花》之外,更生动的上海腔调,在木心和金宇澄的文字中。
“噱头”“派头”“牌头”样样不能少
剧版《繁花》
西装第一要讲料子,一定要英纺,纯羊毛的。夏天派立斯、凡立丁,冬天法兰绒、轧别丁、舍维尼,都要英国花呢的。
三件套。两件套。双排扣,夹里要全里,这件做半里。贴袋。插袋。垫肩要全羊毛的,棉花不进门。
老话说,穿西装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
要远看、近看、站着看好看,走起来不好看,不灵!
衬衫要现熨现穿,才够挺括。
穿鞋要先拿鞋拔,宁可衣裳蹩脚,皮鞋无论如何要讲究。见客必须要全副行头,香烟盒子、打火机、钱包,要落落大方。
剧版《繁花》
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只认衣衫不认人》
西装第一要讲料作。那时独尊英纺,而且必要纯羊毛,稍有混杂,身价大跌。夏令品类派力斯、凡立丁、雪克斯丁、白哔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类海力斯、法兰绒、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
接下来是看料作。美妙绝伦,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拿下来,近看,远看,披在肩上对镜看,裹在腿上假设为裤管看——结果决定几套,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纽、三粒纽,单排、双排,贴袋、嵌袋、插袋。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软缎?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全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而你,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镜前,自然地转体,靠近些,又退远些,曲曲臂,挺挺胸,回复原状,立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让“衣”穿“人”,这套驯衣功夫,靠长期的玩世经验,并非玩世不恭。一套新装,要经“立”、“行”、“坐”三式的校验。立着好看,走起来不好看——勿灵。立也好走也好,坐下来不好——勿灵。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甚至断定是哪店家做的。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凡高等洋服店,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衬衫、手帕也都特制绣名,衬衫现熨现穿,才够挺括活翻。领带卸下便用夹板整型。
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论长袜短袜,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袜皱了,“此人太没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黄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与麂皮的——冬季。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宁可衣裳蹩脚点,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连烟匣、打火机、票夹、雨伞,都要令人肃然起敬,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
选自《洗牌年代》中《手工随风远去》:
“蓝棠”是西区名店,专做女鞋。你可站在路边,看一双双各式女鞋完成的局部过程。最醒目看点是上鞋楦—制鞋最后的整形,等于衍造了一只女人的脚,鞋尖和鞋跟的楦头之间,揳入最后的楦塞,疲软的皮面充气一样紧绷,用高脚酒杯状的鞋槌,在四周轻轻敲打,女鞋的曲线,饱满光亮起来,如蝴蝶脱蛹,婷婷而动,流露特有的风致和气韵,女人抢眼的脚尖和圆润后跟,逐渐成形,呈现于老年男人各自的膝盖之上,凌乱的围裙之间,在粗糙硬茧的老手不断抚摸和摆弄中,它们愈加显现丝质的润滑,美丽玄妙,身价百倍。
《小团圆》作者讲母亲收购了一批蛇皮的细节,让我想起幼年呆立这家作坊前,看“半地下”的师傅们,如何用南洋蟒蛇皮缝制不同的女鞋,船鞋、凉鞋、拖鞋……满地是蛇皮的黑白花纹,如何把一掌多宽的蛇皮,割裁为不同的皮件,编织细致小皮辫、花瓣、小蝴蝶结一一待等这一系列的缝纫、摩挲和审视里,钉入最后的银色搭襻,孔眼,上紧鞋楦,这些黑白灰相杂、斑斓标致、典雅诱惑的影像,在当年陈旧的马路上,是唯一夺目的手工细节。
“上海人的嘴,馋而且叼”
《繁花》的主阵地——黄河路霓虹闪烁,招牌辉煌夺目,唇齿肉欲,情天恨海,一顿顿饭局品尽上海的世态人情,熙熙攘攘的市声里满是饮食男女的喜怒哀乐。
玲子说上海人嘴刁:“糟鱼要吃七宝的,鸡爪要吃川沙的,朱家角的酱菜还有崇明的糕 。”在这里,食物也是“灵”的,打上烙印般的个人风格:宝总喜好一碗最简单的泡饭,要配六碟小菜,放言“黄河路十只澳龙,也调不来这里一碗泡饭”;汪小姐钟情排骨年糕,认为“外面的东西再好吃,和排骨年糕总是不好比的”;爷叔欢喜吃定胜糕,属杏花楼的最好;魏总作为“黄河路新晋小王子”请了88桌“霸王别姬”(甲鱼炖鸡汤),一夜吃掉三个万元户;菱红总是啃着沙川鸡爪亮相;葛老师和陶陶哥俩好,恰似大饼卷油条;梅萍给爷叔送白脱奶油蛋糕,白脱什么意思,听说只有上海人知道……
剧版《繁花》
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吃出名堂来》
上海鱼龙混杂,鱼吃鱼料,龙吃龙料,鱼一阔马上要吃龙料,龙水浅云薄时,只落得偷吃鱼料。每条街上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两家隔壁的比比皆然。
那时的宴楼总是两层三层,式样仿照西洋,结果完全是中国自己的格局。 招牌上的金字颜体成了谭体,脑满肠肥地高高挂起,当门便是宽敞的楼梯。雕花车木扶栏漆得锃亮,每一级的立面排镶着五色纹样的方块瓷砖,硬塞给你花团锦簇的印象。楼梯顶头必是大镜,映够了对街跳跃的灯火。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梅兰竹菊”,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这里是暴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从前的上海人大半不用早餐(中午才起床),小半都在外面吃或买回去吃。平民标准国食:“大饼油条加豆浆”生化开来,未免太有“赋”体的特色,而且涉嫌诲人饕餮——粢饭、生煎包子、蟹壳黄、麻球、锅贴、擂沙圆、桂花酒酿圆子、羌饼、葱油饼、麦芽塌饼、双酿团、刺毛肉团、瓜叶青团、四色甜咸汤团、油豆腐线粉、百页包线粉、肉嵌油面筋线粉、牛肉汤、牛百页汤、原汁肉骨头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油煎馄饨、麻辣冷馄饨、汤面、炒面、拌面、凉面、过桥排骨面、火肉粽、豆沙粽、赤豆粽、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黄松糕、胡桃糕、粢饭糕、扁豆糕、绿豆糕、重阳糕、或炸或炒或汤沃的水磨年糕,还有象形的梅花、定胜、马桶、如意、腰子等糕,还有寿桃、元宝,以及老虎脚爪……
下午三点敲过,“荡马路”是上海生活的著名逍遥游。看橱窗,灵市面,盯梢,买点有趣的小物事,过程中都要吃点心。花式品质当然超于早点,概念属于国际传统“下午茶”,范围是中西古今兼容并包,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 猪大肠叫“圈子”,鸡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裆”,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谧“金银蹄”,形容黄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黄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鸡”,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夜东京”和进贤路
《繁花》里“夜东京”的女老板玲子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女宁”,又嗲又豪奢,风情万种又刁钻精乖,她和阿宝的本帮菜餐馆开在进贤路上,那条路夹在陕西南路和茂名路之间,仿若一部旧建筑的沿革史,早期农田时代小黑瓦的本地房子混杂着洋房,中间新老弄堂蜿蜒开去,各式违章建筑都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就像“夜东京”本身,只能摆六七张小桌,比不得黄河路上的至真园和金美林纸醉金迷,却别有风味,透着又物华天宝之感。
剧版《繁花》
选自《洗牌年代》中《金宇澄回信》
在我记忆里,进贤路蕴涵的复杂,还在于我写九十年代的“夜东京”小饭店,原型在这条小马路。九十年代时去过此路一朋友家,是简易街面的三楼,底楼即开设各种小店(包括“夜东京”),地基沉降,记得他家三楼地板,鞋子可以从南窗一溜滑向北窗—轮船甲板的那种倾斜度。楼下公用水池里,长年养有几只龟,每天接受邻居的各种洗涤流水,安之若素。在我记忆里,九十年代到现在的三十年中,这条小马路上各种饭店,也是附近这几本文学杂志编辑包括作者的聚集之地,这里开关了多少的小店、寄托了多少人的梦想,只有旧房子知道。
我们顺这条马路走过去,经过狭窄路边的各种小店,然后拐进了174弄,迎面,即是小巷子和棚户,与我肩齐的屋檐或居民鸽子笼,弯弯曲曲,回首上方,蓝天下巍峨的花园饭店,我不会相信这里能与经典老锦江、兰心大戏院一箭之遥。它们只是被各种屋檐、晾挂的各式衣裤、瓦片、枇杷树遮挡了。我们走到另一端的弄堂口,巨鹿路口,挂有393弄的牌子。
然后我们一路向东,去附近的茂名路2号。这是“大沪社”所在地,行程结束于此。这街角建筑,原是1925年创立的美商美通汽车行(BillsMotors),即上海最早的汽车品牌3S专卖店,基本保留了当年的外立面框架结构,在此地南望两个街区,它与淮海路口著名的国泰电影院、老锦江饭店一路的骑楼(九十年代扩为铺面)以及兰心大戏院,都是褐色泰山砖建筑立面,西班牙伊斯兰摩尔风格,极有辨识度。
这里的密集里弄,有不少是与汽车有关的小厂,可称近代中国汽车文化的摇篮,包括本文提到的美商联合汽车公司。旁边当年的雷诺车行、马迪新展示图、上海广播电台珍贵资料—美通汽车广播电台、进贤路口宝昌汽车材料行、兰心大戏院附近,也有汽车“样子间”(不止一处的展示厅),包括附近的壳牌加油站,我小学时代熟悉的兰心大戏院对面日夜开工的汽车零件工厂旧貌,路对面就是剧场后门,那么文艺的道具,莎士比亚戏剧的帝王座椅,就是在汽车零件工厂的喧嚣中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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