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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磨一剑。十年前当他与《繁花》的小说作者金宇澄首次会晤时,金在电视剧完成的时间问题上没有咬牢＂不响＂,而是关切地探询＂十年能出来吗?＂王家卫也没有＂不响＂或者王顾左右而言它,答曰＂我尽力＂。到2023年底,他的承诺终于没有食言,推出了跨年度的大剧。每当一晚播完两集后,总有不绝如缕的反响,声势浩大。
作为改编自小说的电视剧,与原著自然相关。读过小说的电视剧观众,很自然地会把两者加以比较。一部30集的电视剧,在播放的时间总长上可以相当于看15部电影。相应地,在情节、人物、场景和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等方面,一般来说可以更多地吸纳原著。然而尊重原著,并不等于刻板照原著背书。虽《繁花》原著得过茅盾文学奖,也毋需亦步亦趋,何况电视作为表演和影像等诸多复合的艺术,与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在叙事方式等方面有区别;更何况王家卫历来是以出人意料、另辟蹊径闻名的艺术家。自己作品将被如何改编的问题上,难得金宇澄看得开:＂一个原著交给一个导演,他来做一个东西,就是一个新生命。不可能复制这个原著＂。
虽然小说作者想得开,电视剧改编的幅度之大,还是出人意料。这首先表现在时间跨度和主要人物上。小说原著有两两相对交叉并进的时间线和情节链,一条是上个世纪三个50后少年在60到80年代的青春岁月、友谊爱情以及特定年代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阿宝祖父是资本家,沪生出身革命家庭,小毛出身工人家庭。另一条则集中于90年代改革开放、下海炒股和＂全民经商＂。小说通过这三个人物的性格命运,表现两个截然相反的大逆转大变化的时代风云,很有否极泰来、翻天覆地之感。然而王家卫改编的电视剧《繁花》,可用＂大刀阔斧＂来形容:前一条线完全砍去了,只保留了90年代这条线,且主要集中在93、94年。同时还在三个主要人物中只保留了男一号阿宝,重组后的女一、女二、女三号,即玲子、金小姐、李李的戏份大幅增加,吸睛夺目。阿宝和她们各有各的事业,有过合作共事,也有过爱恨情仇。老法师＂爷叔＂是凭空添加的定海神针、法力无比的军师,在阿宝成为＂宝总＂的升维过程中举足轻重,还影响到其他人物的吉凶祸福和整体情节的发展。做海鲜生意的陶陶等几个人物的戏份也大大增加了,还带出了许多相关行业的人物,加强了深圳强总等人物的塑造。应该说原著第一条时间线和情节链在小说中是写得更生动更有份量也更有意义的。如果没有这个部分,仅凭原作对90年代的叙述和描写,我以为当年是不可能得到茅盾文学奖的。所以电视剧播出中发现这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是有点遗憾的。导演曾打算让胡歌一饰三角(阿宝、沪生、小毛),说明他有过保留第一条时间线和情节链的考虑,至少会在倒叙或闪回中出现,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有些事情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王家卫自己就说过,“原著里有一千多个‘不响’,不响不代表沉默,它是一种留白。凡是我不想讲的,讲了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不响’,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态度。我只讲我能讲的、想讲的,我讲得好的。‘不响’,这就是金老师创作的密码,这也是我改编的密码。”“我们没有能力还原足本的《繁花》,但是我们可以给出一个在原著里看不到的‘上海阿宝’”。既然王家卫讲得如此恳切,也就可以理解了。
与另一条时间线和情节链相比,原著对90年代上海市井生活的描绘,采取的是欲望叙事的策略。三教九流,芸芸众生,都市的风物人情,时代的沧桑变化,林林总总、琐琐碎碎,在《繁花》里皆纷呈纸上。它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更如一幅浩浩荡荡的市井图。笔调是冷峻的,又带着冷幽默。作者洞悉这繁花喧闹里的空虚和无聊,而这恰恰是芸芸众生的人生之旅。而在改编成电视剧的《繁花》里,90年代的时代机遇使弄潮儿们风生水起,所过之处繁花似锦。黄河路和进贤路上摩肩接踵、灯红酒绿,食客盈门,几十年不变的城市面貌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摆脱贫困和陈旧体制的机会似乎正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曾经被冤枉而下放到工厂干体力活的汪小姐,即使被召回也不愿回到旧体制,情愿放弃铁饭碗自谋出路。而时过境迁后不少人又有繁花落尽、一切归零的落寞。在小说叙述中金宇澄更多持有的不是感同身受的共情,而是旁观者的冷静和留白。而在王家卫改编执导的《繁花》中,一切都变得具象化,具有既视感,使观众亲历目睹或如入梦境。面对原著有关90年代千头万绪的结构,电视剧把它拆解再归拢,用一个个事件、一场场商战,围绕一个核心人物和多元的角色,形成一个个在每一剧集里都不断呈现、在整个剧集里又此起彼伏,最终在某些关系的形成和解体、某些冲突的激化和反转中形成高潮和结局。王家卫是一个习惯不向演员提供完整剧本、人和剧都偏于神秘、充满不确定性的导演,在剧本创作、整体构思和演员演绎尚未完成之前,他愿意在不同的地方留白。有的类似于小说《繁花》的“不响”,有的却留待灵感、直觉、无意识的即兴填充,有的则是留待对前因、前史的反溯。演员在拍摄现场收到临时修改的部分剧本称之为＂飞页＂,这在王家卫的导演生涯中决非个案,也可能神来之笔就出现在某几张飞页之中。
在《繁花》的电视剧改编中,王家卫表现出清醒的时代意识。他对原著有个理解:＂表面饮食男女,里面山河岁月,时代变迁＂。可谓言简意赅,一语中的。这个理解,已有机地渗入他的再创作中。对剧集男主人公的选择,舍弃沪生和小毛,确定阿宝也与此有关。在原著中,阿宝有一个从60年代后期的工人变为90年代宝总的身份跃迁。是什么使他一夜之间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并完成这个华丽转身?王家卫在他的改编中凸显了原著里看不到的＂上海阿宝＂,尽量展示出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作用。天时就是90年代的改革开放,地理就是上海的领先优势和股市、外贸启动,人和就是本人的努力和人际交往,其中爷叔和玲子、金小姐等都是他的贵人。导演对他与合作过、共患难的几个女性的关系,用＂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来定位。在生意场上他有勇有谋,一路斩关夺隘,但也留有余地。对知己和受挫者,则能帮则帮。凡是欠下的人情债,会以更大的人情归还。即使大富大贵,也不忘来路。不会鬼迷心窍,做误国殃民的坏事。显然,宝总是一个有宏大抱负和道德底线的人,是具有包容性和自制力的人。电视剧依靠这样一种人设,让他在金融和外贸多个领域做大项目、卷入激烈的商战,塑造了一个风云际会、大起大落、极具代表性的时代弄潮儿＂上海阿宝＂的形象。这是当前电视剧在塑造新的时代人物方面一个重要收获。在上海阿宝的周围,不断涌动着与他在商海里一起打拼的男男女女。他们或者有着＂革命友谊＂,乃至暗生情愫;或者亦师亦友、终将分手;或者时而结盟时而背弃;或者挖坑设局,置对方于死地;更有欢喜冤家,相爱相杀的。他们与阿宝一起,进入了一个如同战场的商场。它既是不时有人发迹号令天下、又不断有人失败退隐的江湖,也是善善恶恶、悲欣交集的人生。从艺术上说,它也是一片审美的江湖,如宋人姜夔《白石诗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
从借鸡生蛋再到哺育出电视剧《繁花》,十年功夫不寻常。慢工出精品,它既审美,又励志。也期待这样充满时代气息、地域特色和人文精神的好剧越来越多。(王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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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新民艺评丨王纪人:这世上本无捷径可走一一兼谈电视剧《繁花》的慢工出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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