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义者,冠军,女性
去年 12 月初,得知我的朋友 Ayra 悄悄参加了多伦多华裔小姐竞选,并且获得冠军头衔。那一刻,我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活到 30 岁时,突然有人跟我说张曼玉是我的远房亲戚。
Arya(中间)的夺冠照
当然,我的内心还有另一个 OS:“都 2023 年了,怎么还有人会想去参加选美比赛?”
作为一个看三色台(a.k.a TVB)长大的广东人,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相信一点也不难理解。
首先,选美比赛是上世纪审美标准与娱乐行业双重需求下的产物。每个“95前”都能脱口而出至少 5 个选美出身的女明星,以及她们哪几个成为了影后,哪几个嫁入了豪门,又哪几个红颜薄命。在那个风起云涌的黄金年代,香港小姐、华裔小姐等选美比赛,在文化、艺术和娱乐界,为华语地区输出一大批杰出女性,有着毋庸置疑的时代意义。
民间早期流传一句话:“最能代表香港的,不是尖沙咀的钟楼,不是太平山的老衬亭,不是海洋公园,也不是大富豪夜总会,而是香港小姐。”每个会讲广东话的女孩在小时候几乎都被开过“长大后去选港姐啦!”的玩笑,我爸甚至因为年轻时封张曼玉为女神,曾用“Maggie”作为我的英文名。
张曼玉、李嘉欣、郭蔼明、袁咏仪等知名女星皆为香港小姐出身(图片来源:网络)
然而,进入千禧年后的选美比赛,慢慢走向衰落。在商业资本的推动下,选美比赛从普通人的圆梦舞台,变成了中产或中产以上阶级女孩们的游戏,前三名得奖者里不缺 nepo baby。近几年,在“政治正确”之风下,选美比赛更是引起各种负面舆论:物化女性、审美标准过时、种族歧视、越选越丑。时至今日,几乎没有人会关注谁在参加选美,谁又赢得冠军。
我很想知道 Arya 在夺冠后是怎么想的,她作为一个关注女性主义的当代女性,是如何看待自己所参与的选美比赛的,于是我找她聊了聊,还意外让「BIE别的」成为第一家采访本届多伦多华裔小姐冠军的国内媒体(估计也没几个人在意这头衔)。
怀着一种实验的心态,去参加选美比赛
Arya,本名张诗曼,朋友们都爱叫她“啊呀”。我们相识于 2021 年夏天的海南岛,她是那种“第一眼美女”,酒窝深陷,阳光自信的气质,很容易让人产生记忆点。
朋友镜头下的Arya
生于 2001 年的 Arya,属狮子座,但她觉得自己并不像狮子。高一的时候,她独自从广东搬到加拿大念书和生活,目前在多伦多大学就读大四,主修经济学,辅修社会学和统计学。Arya 在大三那会儿,中途决定休学,从加拿大搬到海南万宁,与一群跟她一样的海岛新移民生活了半年。
“身边的同学们在大一就把专业定下来,知道自己以后要走什么路,但我还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才是对的。心里想着要满足他人的期待,但同时又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我决定休学,到海南生活半年。”
Arya在海南岛
“在海南生活的那段时间,我看清楚了很多东西:读了这么多年书,突然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熟人,没有钱,天天为此跟家人吵架。很多人都不会在 20 岁提前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和‘正在做什么’这两件事有没有冲突,人生的混乱往往就在这两件事之间,如果你不去想,当然能一直活在秩序之下。但只有在极端的冲突下,才能找到新的秩序,混乱被推向高潮的瞬间,就是新秩序出现的那一刻。这个过程是艰辛又痛苦的,因为要放弃原先建立的东西,但这都是值得的。”
跟 Arya 聊到这里,听起来还是一些东亚孩子普遍的成长烦恼,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跟她参加选美有直接关联。于是我问她:“那参加选美这件事,是属于混乱的高潮,还是新秩序的建立呢?”
Arya 回答道:“从海南回加拿大后,我慢慢从迷茫中走出来,接纳并且不再讨厌自己,找到了自身世界的规则,心想或许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情。尤其这两年,身边的大家都处在一种难过的情绪下,虽然我在国外,并不在同一个处境,但我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去获得影响力,让自己变强,去改变一些东西,摆脱我内心的无力感。”
Arya(右一)与海南的朋友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到“讨厌自己”这个听起来比较极端的词,但我顺着聊了下去:所以你的方法就是去参加选美比赛吗?
“有一天看到朋友圈里的选美比赛报名信息,机缘巧合之下就报名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输的,万一真的当选了呢?”
于是,怀着一种做实验的心态,Arya 把自己放在了选美舞台的聚光灯之下。她说,换作以前,她绝不会干这事儿。
参加选美比赛跟女性主义不冲突吗?
在过去,香港小姐、华裔小姐在粤语地区就像春晚一样的存在,是集体回忆,也是集体期待。人们默认选美冠军在长得漂亮的前提下,还应该综合素质高,并具备“真善美”等女性美好品质,说到底,你很难说清在这个时代、这种语境下成为“选美冠军”,还能否像曾经一样成为“女性榜样”一般的存在。
参选过程中,Arya 更多的是以一种较为轻松的旁观者心态和视角去观察。以下是我和 Arya 的“选美Q&A”。
BIE别的:可以在不透露行业机密的情况下,讲讲参选的过程吗?
Arya:众所周知,报名之后,评委会在一堆报名者里面进行第一轮筛选,选出来 8 位佳丽,然后开始为期三个月的训练,让每个人在决赛直播当天呈现最好的状态。
Arya(左二白衣)与其他七位佳丽在最后一节舞蹈训练课后合影
大家都是抱着“体验人生”的心态来参加的吗?
不是的!过了第一轮之后发现除我之外大家都好认真......在这样一个擂台上,大家都会很自然地把自己强烈的野心展现出来。原本我心想能完赛就行了,但经历两个月的训练后,意识到自己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开始很想赢。
过程中有发生些好玩的事情吗?
很多,比如让我这个手脚不是很协调的人学跳舞。还有就是造型,佳丽们的梳化和服装都是节目组定的,给我的裙子、西装,包括比基尼,不是黄色就是橘色。我自己绝对不会选这个颜色,谁知人生第一次穿就上了电视......
选美比赛最有名的就是比基尼环节,对于穿着比基尼在舞台上被几个男评委评头论足,你OK吗?那一刻真的能表现出自信吗?
我不OK啊!我觉得很恐怖啊!自信都是装出来的!当然肯定有佳丽能够很自信......
怎么听上去选美比赛都几十年历史了却没有一点进步?
比赛环节还是 20 年前那些环节,不过还是能看到一些改变,比如:评委的性别比例是男女各一半,女性评委一般都是来自社会各界、在擅长领域有较大成就的高知女性;而在评判标准方面,从以往的“身材好、长得高、脸蛋好看、性格乖巧”,到现在更多的是在意舞台上是否有自信、是否勤奋用心,这些东西都是需要靠佳丽们自身实际努力去获得的。
Arya在多伦多华裔小姐竞选决赛当天
近年国内外的选美比赛,在网络上频频引发“选丑”争议,人们开始讨论选美比赛这一形式在当下是否还存在必要性,你自己怎么看呢?
我个人觉得,选美这件事情一直都是为了需要参加选美,和需要靠这个节目去生存的人而存在的,对公众的日常不能带来任何实质影响。说白了,这是一个产业链,你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至于“选丑”争议,很多人都是只看赛后媒体公关照去说这个冠军“丑”,那我会问,节目你看了吗?你知道冠军是怎么选出来的吗?你了解这个人吗?都没有,就急着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美或丑,同时又期待这个冠军必须要完美,对公众负责,这就成了一种矛盾的双标了。到底你真的关心这个冠军是谁吗?你真的关心和了解“美”吗?身处互联网社会,这也是我一直会思考的问题——“大家真的关心吗?”
每个人都渴望一个立体的世界,但看到的东西都是平面的。抛开网络环境不说,你觉得选美比赛应该和政治正确被放在一起讨论吗?
选美比赛说到底只是一种娱乐消遣,在娱乐面前讨论政治正确有必要吗?我觉得是没有的。政治正不正确都好,人的欲望本身就是直接的,人就是本能喜欢看美的东西,你去抵抗它,它便成了矛盾。
我经常阶段性地问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近年也发生了多次迭代。参加完选美后,你对“女性主义”的理解有变化吗?
没有变化,但我不会因为身为“女性主义者”而规定自己能做和不能做什么,而是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去思考这件事从此刻到将来,是否能给女性群体带来正面的帮助。参加选美,其实是我放过自己的过程,我想通过这件事,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而对自己要求严苛,不要阻止自己做想做的事情,而是放宽自己在这方面的限制。
Arya夺冠后
那你最终还是参加了选美比赛,面对像穿比基尼这种环节,作为女性主义者,内心出现过什么OS 吗?
从集体层面看,尽管总是强调“真善美”,但选美比赛完全不是一件女性主义的事,甚至是曝光在男性凝视下的,虽然选美比赛正在作出改变,但本质还是没变。我经常跟朋友开玩笑说,现在的选美比赛让女性主义倒退了十年。但从个人层面看,首先我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就是我能用自己的erotic capital(“情色资本”,社会学概念,一种个人用来换取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资源)去为自己增值;然后我会尝试不去想这件事在女性主义面前意味的什么,不去评判它。到底我要去讲求这个事情的正确性,还是去注重自己的人生体验。
Erotic capital 这个概念经常被拿来和“男性凝视”一起讨论,你怎么理解这种女性特有的资本呢?
有很多女孩,在别人眼里从小长得好看,但别人看不见的是,她们同时也被迫接受来自各方很高的期待。“你长得好看,但你能力一般”这是不被接受的。我觉得这是 erotic capital 带来的负面影响。外人只看到了美貌给个人带来的利益和机遇,但看不到另一面。社会一直给人灌输一种“如果你用外表获取某种成就,是不正当的,甚至要为此感到羞耻”的观念,女孩们会觉得“我不应该利用自己的外貌条件去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慢慢地她们会因此失去追求自我的自信和勇气。选美这段经历,让我慢慢正视了这件事,外貌资本也应该属于我个人能力的一部分。
我可以做个猜测吗?你的成长过程是一段跟自己的好看和解的过程吗?
是的,我用了很长时间。
这是你从采访一开始就说过去很讨厌自己的原因吗?你在几岁的时候感受因为长得好看所带来的压力呢?
我从小成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我稍微打扮一下,就会听到“长这么漂亮有用吗”这样的话。慢慢地,我对“打扮”这件事感到羞耻,穿着上也非常男性化。到了初中,在学校里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变美的,我其实是一个长得漂亮的人。但还是会听到旁人跟我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啦。”这句话在我听起来,就是无论我获得什么成绩,别人都不会觉得是因为我的努力和能力,而是因为我的外表。于是我想,是不是需要用更加多的努力,去证明被别人看,我所得到的成绩,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
Arya夺冠后
其实这才是你去参加选美的真正原因,对吧?
(沉默 5 秒)......是的,得奖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开心,面对镜头泣不成声,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赢过,没有拿到过第一名。终于赢了这一次,那种感觉真的很好。我不是一个好胜心强的人,夺冠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赋予了价值,终于证明了自己。
我终于看见你内心的狮子座了!
夺冠当天,Arya 在朋友圈发表了一段话:旅途的风景千变万化,变美是个昂长厮磨的旅程,我不能更加感恩所有真诚美丽又迫切的人们,美的影子是千针万线缝合出来的。
我问 Arya:“你觉得‘美’是什么?”
她说:“美是没有标准的,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感觉。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是很难形容和抓住的,美不是一种具象的描述。从外表,到气质,到谈吐,到吸引力,变美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一定是个细水长流的漫长过程。那些被大众熟知的选美出身的巨星,除了美貌,一定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美貌以外的努力,才能走到那步。”
一比赛结束后,戴着头冠在家里狂吃凉粉
在获得分赛区冠军后,Arya 接下来会在二月份到澳门参加华裔小姐的总决赛。说到下一场比赛,她认为是一场更大的挑战。她说她更希望的是,“利用自己选美的这段旅程,使自己安慰到身边跟她有一样遭遇的女孩,让大家正视容貌焦虑,放过自己。”
原本我只是抱着对选美比赛的猎奇心态去聊天,听完 Arya 的自白后,我十分佩服她的勇气,毕竟她现在拥有了公众人物的身份。出于媒体的道德操守,我问 Arya :“你说了这么多,电视台那边没问题吗?”
她说:“明年又会有新的冠军,选美冠军的保鲜期只有一年,卸任后估计也没记得我了。在这个保鲜期内,如果能把一些问题抛出来,留下一个讨论的空间,我觉得是一件幸运的事。”
Arya眼里最能代表自己“美”的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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