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真理》的开头,导演让崔雪莉自我介绍一下,雪莉迟疑了许久,终于说:“我是崔真理”。雪莉做了一个决定,她不是以明星“崔雪莉”的身份受访。这一次,她想要说说自己,那个在面具之下矛盾而迷惘的自己。
令人扼腕的是,无论崔雪莉还是崔真理,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2019年10月14日,韩国女星崔雪莉被经纪人发现在家上吊身亡。警方推测雪莉自杀可能与患抑郁症有关。经纪人也证实,雪莉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互联网流传的有关雪莉的流言蜚语显然加重了她的病情。
在雪莉自杀离世四年后,Netflix在11月13日推出了两部她生前拍摄的影片,合起来成为《Persona:SULLI》。一部是名为《4:圣洁岛》的短片,这是5部系列短片的第一部,只不过雪莉还没来得及完成第二部就去世了;另外一部是纪录片《致真理》,是导演郑润锡对崔雪莉的100分钟专访,同样拍摄于她生前最后一段时光,但迟迟未能公开。
《致真理》海报
片名“致真理”,这是因为崔雪莉的本名是“崔真理”。2005年,年仅11岁的崔真理被《大长今》的导演李炳勋看中,在《薯童谣》中饰演小善花公主。有记者采访她时跟她说“真理”这个名字太基督教了,建议她改名字。崔真理想了想,决定用白雪的“雪”和梨花的“梨”当作自己的艺名。而中文世界里,流传最广的译名是“雪莉”。在那一刻,崔真理就变成了崔雪莉,她戴着“崔雪莉”的面具走上了艺人的路。“真理”被遗忘的世界,耀眼的明星雪莉,最终结局却迎来了一场深刻的毁灭。
雪莉的去世,对韩国社会影响极大,甚至推动了韩国政府整治网络暴力的立法进程。但四年过去,社会真的进步了吗?
被遗忘的“真理”
逝者已经安息,但在韩国,任何有关崔雪莉的话题依然敏感。
2020年,韩国MBC电视台播出纪录片《雪莉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回顾了雪莉身陷舆论漩涡中的一生。结果,纪录片中涉及的相关人士几乎全都受到网络攻击。铺天盖地的网络留言指责雪莉的家人和朋友都是“杀害”雪莉的帮凶。承受最多攻击的是雪莉的前男友、说唱歌手崔子。MBC不得不在5天后宣布全面关闭“回看”功能。
崔雪莉的遗作也未能幸免。《致真理》最早在今年10月的第28届釜山电影节上映。当时就有人跳出来,认为公开这两部作品是在消费逝者。《致真理》的导演在采访中回应:“影片中主角接受采访时,是本着公开的原则。故人说了很多对我们社会非常重要的话题。”
不同于《雪莉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第三人称的视角,《致真理》是雪莉采用第一人称的自我陈述。导演郑润锡的提问冷静而克制,他关心的是雪莉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感受,而不是想要从雪莉那里问出任何八卦消息。
《致真理》剧照
回答每一个问题时,雪莉几乎都需要很长时间的思考。她会犹豫,会迟疑,会落泪,随即又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她会抛出一个答案,想一想后随即又否定上一个答案。导演不急于追问,而是留给雪莉足够多的时间。
即使有些问题雪莉回答不出来,或者说出前后矛盾的话,导演也不以为意。雪莉所表露出来的矛盾反而是她最真实的一面。可以看出,她平时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而当她终于卸下面具,却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表达的能力。
作为艺人的雪莉说,她常常戴着“逞强”的面具面对公众“假装没事”。面对经纪公司高压的偶像培养模式,她假装没事,面对网络上的恶意评论,她也假装没事。
雪莉谈到不知道该如何发声,即便将自己的痛苦展示出来,也不会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
有一次,网络上有评论攻击雪莉与朋友聚会的照片有“吸毒嫌疑”,雪莉面对媒体表示自己很伤心,伤心自己的好朋友们受到连累。但她最后还是“逞强”了,以开玩笑的语气祈求道:“各位记者,请多多疼爱我吧!观众朋友们,请多多疼爱我吧!”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风波告一段落。
实际上,每一次伤害都在雪莉的内心留下了痕迹,而雪莉应对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自责和自我贬低”。很难想象,一个11岁就进入演艺圈的女生,在之后的14年里承受了多少痛苦。面对每一次的舆论风波,雪莉都把错误归咎于自己,用痛苦铸造成一座城堡。
“这是我掌握控制权的方式。”她说。
成为偶像商品
抑郁症的种子早早就在雪莉心里种下。
雪莉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她非常依赖自己的母亲,总是很想她。在那个需要被疼爱的年纪,雪莉就被母亲送去演技学校,独自承受生活的压力。
雪莉11岁赢得青少年组表演组大赏,进入SM娱乐公司成为练习生。她离开釜山,离开家人,与其他练习生一起生活在宿舍。每天的生活除了上学就是在公司上课。每一周公司都会安排全体练习生一起拍摄学习成果,表现好坏一目了然。
雪莉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情绪,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活泼开朗,在私底下却责怪自己的不完美。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顺从公司,把自己打造成一件商品。她在纪录片中说:“从我开始做艺人起,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一件商品。”
2009年,崔雪莉作为女子团体f(x)的成员出道,成为一名K-pop偶像。用雪莉的话来说,“名气从天而降”,但是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明白,名气就像泡泡一样虚幻,稍有差错就会破灭。在韩国,偶像地位低于演员。演员靠演技就能维生,只要投入角色,得到高收视率或高票房,就能获得人气。偶像却是靠粉丝供养,需要想尽办法稳固粉丝群体,不断做出“讨好粉丝”的行为。
SM公司是K-pop神话的缔造者。这家的创始人、韩国歌手李秀满是工科出身,崇尚现代工业体系。在他看来,艺人完全可以按照标准化的工序生产出来。李秀满完全了解偶像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塌房的产品。所以他建立起从原材料开始批量生产偶像团体的流水线,只要产品在生产过程中出现一点瑕疵,公司会毫不犹豫将其淘汰。
这样高效率的培养模式让SM在业界无人能敌,其他经纪公司纷纷效仿。对公司来说,艺人塌房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总会有新的明星被生产出来。但对于艺人个体来说,这种高压模式与地狱无异。雪莉说:“我必须做到他们希望的那个样子,我不得不担心自己会失去产品价值。”
在这样的体制下,偶像不敢不努力,方方面面都要符合公司打造的人设。只要被爆出谈恋爱或偷懒、摆臭脸等疑似不上心的举动,偶像就会被当作“背叛粉丝”的罪人而遭到挞伐。
《致真理》截图
在雪莉去世之前就有很多K-pop艺人被爆出患上抑郁症,甚至因此结束生命。2017年,SM公司男子组合SHINee成员金钟铉就因抑郁症自杀。Bigbang成员权志龙、秀智、少女时代队长泰妍都曾公开自己患上过抑郁症。
雪莉很早就觉察自己的心理出现问题,但她“尽量转过头去”。直到20岁的时候,雪莉才跟母亲说她有两个心愿:一个是给自己找个心理治疗师,另一个是跟别人约会。她说这是自己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她没有遗憾,为自己感到开心。
独立的代价
不幸的是,当雪莉开始尝试主导自己的人生,名气的泡泡就濒临破灭。
雪莉交往的对象是比他大14岁的说唱歌手崔子。这段恋情不仅遭到母亲的反对,也让大量粉丝感到不满,认为雪莉已经失去做偶像的资格。雪莉的母亲回忆,f(x)在台上表演时,“粉丝就在眼前欢呼,其中有好话,也有坏话。(雪莉)要边听这些,边在台上表演。”
破灭的泡泡不再可能复原,而雪莉则陷入了两难。过去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而眼前的幸福也在一点点被外界的恶意蚕食。
《致真理》剧照
雪莉不希望自己的恋情影响f(x)发展,无奈之下在2015年正式退团。最终,这段饱经坎坷的恋情也宣告结束。2017年,雪莉与崔子宣布分手。
那时的雪莉孤身一人,与母亲也断绝了来往。她说自己有一种“一个人被留在这世上的感觉”。雪莉去世后,母亲走进她生前的住所,在每个角落都发现不计其数的药物,这才醒悟雪莉的抑郁症和恐慌障碍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退出了组合,放弃了恋情,这些牺牲都没能挽救雪莉的公众形象。在她去世前的几年里,她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生活。但网友和媒体并不放过她,在社交媒体上继续寻找雪莉“出格”的蛛丝马迹。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和恶言辱骂的留言交相辉映。向嘴里喷奶油的视频被解读为有“性意味”,与朋友聚会相互拥抱的照片被当作“吸毒”的罪证。在很多人眼中,雪莉就是喜欢引人关注。陷入恶意评论漩涡中的雪莉开始自我怀疑:“如果我真是个怪人呢?”
《致真理》剧照
导演郑润锡问雪莉,有没有可能错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或是业界。雪莉变得很激动,她带着哭腔说“没有”,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却又抱歉似地问:“我可以哭吗?”她说自己没有选择,无法容许自己把问题怪罪别人。“在某一刻我冒出这种想法时,一切都会崩溃。”她说。
偶像文化固然扭曲人性,但对雪莉来说,失去做偶像的资格就等于失去一切。这也正是雪莉命运的悲剧性所在。她并未有意反叛,但在韩国,拥有自己的想法就是偶像的原罪。
雪莉公开宣称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因为韩国文化中对女性的流行观念与她自己的为人相悖。作为一件娱乐工业精心打造的商品,雪莉尤其能体会女性不能为自己发声的痛苦。雪莉把自己的每部影视作品都当作发声的渠道。《致真理》和另一部短片《4:圣洁岛》也不例外。尤其在拍摄《致真理》时,雪莉卸下面具,绝不只是想要与导演坦诚,更是想要向公众坦诚,她说:“我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有受害者了。”
《致真理》剧照
但可悲的是,雪莉并不是最后的受害者。在雪莉去世6周后,她的好朋友、28岁的韩国歌手具荷拉也在家中自杀身亡。荷拉生前也饱受网络谣言的攻击。韩国相关统计显示,40%的韩国艺人患有抑郁症,30%的人表示曾想过自杀。而K-pop经纪公司的唯一对策是建议艺人服用精神药物。
艺人的接连去世在韩国社会引发反思,也一度推动韩国政府立法解决网络暴力问题。但韩国的造星工厂依然马力十足,生产着一件件没有表达自由的商品。雪莉的声音注定会被追星狂热的喧嚣所淹没。
作者 | 王悦
编辑 | 姜雯
新媒体编辑 | 阿树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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