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配角“上桌”,是2023年影视界新出现的热词,指在一部剧中配角得到观众广泛认可的现象。
传统的影视作品习惯性地将主角作为正义的化身,将其立场作为全剧道德的基点,并用一个或多个反派配角来反衬主角的正义。然而2023年多部热剧中本应是正义代表的主角,却在观众心理层上不断倒台,反而是手持反派剧本,“恶毒女配”设定的配角接连“上桌”,观众纷纷替配角伸张正义,进行对所谓正义的主角的道德“反杀”。
这种现象,究其原因,是影视剧情节的设定、人物的塑造、冲突的制造、价值的表达没有根据时代的发展、观众价值观念的变动而与时俱进,造成剧情、人物与普罗大众价值观的割裂。以下是2023年出现的几种配角“反杀”主角的典型代表。
卑微者的呐喊
影评人毛尖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当代中国影视剧的弊端:“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并指出国产剧的腐朽套路:正出压庶出,正室压侧室。耍弄心机做坏事的,往往都是那些从底层爬上来的角色。
《长月烬明》中的配角叶冰裳作为该剧封建世界观构架下的底层卑微者,就曾引发观众网友的持续热议。据德塔文数据显示,除了男主澹台烬、女主黎苏苏之外,《长月烬明》中角色贡献度最高的就是女二叶冰裳。
剧方给叶冰裳的设定是佛面蛇心的恶毒女配,观众本已先入为主地接受了剧方为女二的“恶女”标签,却在观剧之后对其大为改观,并且不满该剧在道德观上的双标设定,掉头倒戈将枪头对准男女主,站在叶冰裳的角度为角色所受的不公喊冤。
剧中的叶冰裳是家中备受冷落的庶女,夹缝生存的经历养成了她自卑敏感、谨小慎微的性格。偷拿他人情丝、国破委身敌国,固然让其形象有所瑕疵,却并不足以让她被指控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剧中的叶冰裳作为神魔世界里的凡人,尊卑体系中的庶女,封建礼教贞洁要求下的女子,仿佛生来的原罪。反观做出杀人、叛国等更加恶劣行为的男女主,却能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她进行无情的审判。
《长月烬明》叶冰裳(陈都灵饰)
当主角团无视自身更加恶劣的行为,以“你当真可恨”“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等判词攻击叶冰裳时,观众非但不接受主角的审判,反而感触于叶冰裳“妾一介弱女子,不过是想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罢了!”,“求生之举,难道还分高贵和下贱?”的呐喊,深刻同情怜惜她作为卑微庶女亡国妃嫔的痛苦无奈,理解她黑化背后的反抗挣扎。剧方越是努力营造叶冰裳的罪恶,自食恶果的爽感,反而越是激发了观众对叶冰裳的怜悯,对主角及其拥趸的抵触。观众自创“叶冰裳重生”等同人文和短视频,讽刺抨击主角“正义”背后的扭曲价值,实现了叶冰裳作为配角的全面“反杀”。
作为一个真实立体的人物,观众允许配角“恶”的存在,排斥的是主角站在尊位的自我标榜,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自私虚伪。观众要求的正义立场,不是男女主角的一面之词,而是客观存在的公道。
普通人的愤怒
如果说《长月烬明》中观众支持叶冰裳是对嫡庶尊卑仙凡有别制度的反抗,《以爱为营》的口碑崩盘,就生动体现了普通人对于隐藏特权关系社会的愤怒与抵制。
《以爱为营》许雨灵(安悦溪饰)
剧中的女配许雨灵和女主郑书意是杂志社的同事,剧方想要表现女配处处不如女主的恼怒不甘,进而不惜通过各种恶毒手段陷害女主。然而实际呈现出的是女配沦为男女主爱情的牺牲品。女主郑书意的专业实力基本只停留在角色的口头描述,实际上多处细节表现出作为记者基本素养的欠缺,仍是凭借与男主的亲密关系而拿到大把资源。反观许雨灵在多方面表现了优秀记者应有的素养。然而因为男主时宴的关系,各种业界大佬找女主约稿不断,无论许雨灵如何辛苦工作应酬,努力争取机会,都在女主主角的光环下黯然失色,甚至不得不忍痛让出主编许诺的头版。
当许雨灵怒气冲冲质问郑书意是不是依靠美色行职务之便时,郑书意直言“我要是靠美色行工作之便,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这种话吗?”,这句台词瞬间引发了广大网友的群情激奋。许雨灵是众多努力上进,却因没有背景而备受打压的普通职场打工人的缩影,观众共情许雨灵所受的不公境遇,鄙夷女主因爱情而在事业上收获的惠利。
并且编剧为了加深许雨灵身上的恶毒女配属性,安排她恶意偷拿采访提纲,销毁邀请函等桥段,然而这些愚蠢的行为在真实的新闻行业几乎不可能发生,无理的剧情让新闻人集体破防。编剧为体现配角的“恶毒”在剧情上强行降智,而配角控诉主角的“走后门”“媚男”等非正义行为却在真实发生。剧方想赋予男女主角色光环,但远离了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罔顾了普通人真正渴求的正义,所以观众会选择站在女配许雨灵一方,完成对主角的道德“反杀”。
2023年11月20日,人民文娱下场评价《以爱为营》,一针见血地指出该剧的问题,同时也为之后的影视剧创作敲响了警钟:“只为剧情铺路,不认真撰写生活和现实,不仅损害作品本身的质量,也是对相关行业与广大观众的不尊重。文艺创作遵循来源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规律,如果脱离生活、脱离实际再甜的剧情也只是‘工业糖精’。”
恋爱脑的失灵
在影视作品中,常有千方百计阻碍主角爱情的长辈角色,如《红楼梦》中的贾母,《还珠格格》中五阿哥的生母德妃,《流星花园》中道明寺的母亲甄秀珍。无论结局是男女主无可奈何劳燕分飞的悲剧,还是排除万难修成正果的喜剧,观众都会真诚地祝福和歌颂主角之间的真挚爱情,钦佩他们在感情中的勇气和努力。对阻碍主角恋情冥顽不灵的配角家长们,观众同时持有憎恶反感的情绪。
然而近几年,影视剧中这种“爱情即正义”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裂变,观众开始集体抵制角色的“恋爱脑”倾向。2022年,十年前的剧集《薛平贵与王宝钏》被网友挖出来重新审判。“王宝钏挖野菜”热梗出圈,曾经那个不惜与家庭决裂放弃千金身份,追求爱情苦守寒窑等待丈夫归来的王宝钏,成了被全网群嘲的“恋爱脑鼻祖”。
无独有偶,2023年暑假《我的人间烟火》一剧女主许沁也因“恋爱脑”出圈。在剧方大力营销男女主坚定不移地对抗一切,追求自由爱情时,观众纷纷站在了棒打鸳鸯的女主母亲付闻樱一边。在许沁为男主宋焰煮的一碗粥而感动时,付闻樱痛心于父母为子女无数的辛苦付出,甚至不及一碗粥的分量。付闻樱极力反对男女主在一起并非出于高贵门庭的天生傲慢,而是剧中的宋焰,无论在哪个疼爱子女的父母看来都并非良配。编剧极力想要表现付闻樱的控制欲、窒息感,来突出主角摆脱父母追求爱情的正义性,但付闻樱的诸多行为客观来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教育方式。
《我的人间烟火》付闻樱(陈瑾饰)
而女主许沁一边向往爱情自由,一边又难以割舍家庭赋予的锦衣玉食,让她的唯一的“恋爱自由”正义都无法站住脚,剧方和观众的矛盾在许沁宣布要和家庭决裂时达到了高潮,观众纷纷表示如果许沁不愿意自己愿意做孟母的女儿,微博话题#付闻樱喜提妈宝女#,#想做付闻樱的女儿#,#突然理解了许沁妈妈#登上热搜,B站也出现了大量“假如付闻樱收养的是苏明玉/叶冰裳”等二创剪辑视频。
时至今日,观众已经拒绝接受爱情至上的正义判断,越发反感于影视剧中的“唯爱情主义”。面对长辈对主角爱情的阻挠与顾虑,观众希望看到男女主角能用实力证明他们的匹配及对彼此的真心,如《亲爱的,热爱的》中的韩商言;用理性的方式处理与长辈之间的矛盾,如《乐游原》中的李嶷,这样才能凸显主角自由爱情正义背后的价值,而不是动辄便通过与家庭决裂的方式,来追求所谓的自由爱情。
《长月烬明》里叶冰裳作为卑微者在呐喊,《以爱为营》中许雨灵表达着普通人的愤怒,《我的人间烟火》里付闻樱与许沁的对峙中恋爱脑出现失灵……这些热播剧都引起了较大的争议,豆瓣评分均低于6分,未达及格线的成绩,说明有大量观众对它们并不认可。在这些剧中,网友为之摇旗呐喊的配角们也都不是完人,也做过违背普世道德的错事,却能在观众心理层面完成对主角的道德“反杀”,体现着观众越来越趋向于独立理性地做出价值判断,而不是跟随剧方输出的价值亦步亦趋。配角对主角的道德的“反杀”说明了剧集制作需要在剧情和人物塑造中努力构建完备的价值观体系,用自洽的逻辑融入普通人的世界,而不是一味赋予主角无上的光环,让主角不断上演负面表现的同时还要硬凹正面人设,让配角沦为凸显主角的工具人,强行给主角进行洗白。只有尊重每一个角色,输出正确的价值观,才能让一部影视作品在根本上站得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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